第630章 人與神的界限

  薩拉丁沉默了片刻，接著對伊萊姆說道：「讓他到這裡來見我。」

  二十分鐘後，真理堂的學生們被要求離開，偌大的殿堂內，只剩下薩拉丁和他的衛隊。

  當一身黑衣的喉骨出現在大門的時候，伊萊姆下意識的將手伸向腰間的彎刀, 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薩拉丁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個神秘的年輕人，寬鬆的長袍下只剩下骨瘦嶙峋的身體，蒼白的臉孔與入殮的屍體幾無二異。

  薩拉丁盯著喉骨的袖管，突然問道:「你的右手呢？」

  喉骨臉上的表情波瀾無驚：「發生了一點小意外。」

  薩拉丁輕輕的嗯了一聲，接著說道：「坐吧。」

  喉骨來到薩拉丁下方的坐毯前，慢慢坐了下來。

  「關於坎特亞里的叛亂, 你做的很好。」薩拉丁摸著鬍子說道：「僅僅七天, 叛軍就消聲滅跡，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勝利。」

  話鋒一轉，薩拉丁又說道：「但根據打掃戰場的士兵匯報，不僅是叛軍，就連坎特亞里城的居民，也全部消失不見了。我還清楚的記得報告中的原文——鍋子裡的食物還冒著熱氣，孩童的玩具散落在地面，就連牲口和貓狗都難覓蹤影，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喉骨輕輕說道：「皇帝陛下，背叛帝國之人，無論是士兵，還是平民，都難逃一死，至於死法如何，重要嗎？」

  「大膽！」伊萊姆抽出彎刀，怒喝道：「你膽敢這樣和哈里發說話？！」

  薩拉丁止住了伊萊姆，笑著說道：「他說的倒也沒錯，重要的是結果。」

  薩拉丁看向喉骨，又問道：「我聽說，你處理完坎特亞里的事情, 又去了一趟北方？」

  喉骨輕輕點了點頭：「我找了幾個老朋友敘敘舊。」

  薩拉丁看了看喉骨空蕩蕩的袖管：「看起來，你的老朋友非常熱情。」

  喉骨笑了起來：「是的，非常熱情。」

  說完此話，喉骨將手伸入衣兜，取出來一摞書本，放在薩拉丁的面前，說道：「您上次借給我的書籍，我已經全部看完了。」

  「全部看完了？那可是一名大學先選人一年才能讀完的書籍！」薩拉丁面色吃驚的說道。

  喉骨摸了摸指關節：「我用來睡覺和吃飯的時間很少。」

  薩拉丁拿起一本書，看了眼喉骨：「我要考考你。」

  「請您出題。」

  「城邦的興起，是野蠻逐漸消亡、文明得以延續的基石，它代表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由單純的物質層面，開始接觸到了精神層面。」

  「《泰羅城邦史卷七——素蘭羅多文明》，第75頁，最後一節。」

  薩拉丁挑了挑眉毛，又拿起另一本書：「星辰從來就不是圖畫上的顏料，它移動著，閃耀著，象徵著世間的每一次變故。」

  「《克尤素天文說》，第十五章開篇的志記。」

  薩拉丁拍手讚嘆道：「了不起！」

  「我第一次見到你，你連字都認不全，這麼短的時間裡，你居然可以毫無障礙的通讀四門語言的著作！」

  喉骨看上去沒有絲毫愉悅的神情：「讀和用是兩碼事。」

  薩拉丁向前傾斜身體，感興趣的說道：「怎麼？你有疑惑？」

  喉骨從書堆中取出一本書，放到薩拉丁的面前：「我想和您談談這本書。」

  薩拉丁低頭看去，書本的封面上赫然寫著《懺悔錄》這樣一行字。

  「奧古斯丁的著作，用細緻入密的手法，解剖了人性的種種，並將其與神性進行了對比。」薩拉丁有些意外：「你對這本書感興趣？」

  喉骨慢慢說道：「我一直想弄清一個問題，人是什麼？神是什麼？」

  薩拉丁皺眉說道：「這個問題太過於寬泛，你必須說的更具體一些。」

  「那我換個說法吧，人類有可能成為神嗎？」

  聽見喉骨的這句話，伊萊姆再次暴怒：「你這瀆神的惡徒，我如果再從你嘴中聽見一句褻瀆真主的話，向阿拉起誓，我會拔掉你的舌頭！」

  喉骨朝著薩拉丁聳了聳肩：「陛下，如果這是禁忌，那麼就當我什麼都沒問。」

  薩拉丁沉吟了一會兒，開口說道：「這裡是真理堂，真理之音不應稀聲，不應退讓，不應妥協。」

  伊萊姆急得大喊道：「陛下！」

  薩拉丁堅定的說道：「用強權和暴力將真理塞回人的口中，只會讓它發芽生根，變得畸形。」

  喉骨滿意的點頭說道：「那麼，陛下，就讓我們繼續討論這個話題吧。」

  薩拉丁想了會，說道：「我不認為人類有機會可以成為神。」

  「理由呢？」

  「三個理由，肉體、能力和精神。」

  「先從肉體來說，人類的壽命實在是太短。從孩童開始學習，再到青年，中年，好不容易在老年時學到一些東西，卻發現自己一隻腳已經跨進了墳墓。」

  薩拉丁張開無力的雙手，自嘲的說道：「所以，歷朝的皇帝才會天天想著不老不死，方士和鍊金術師才會引起風潮。」

  喉骨打斷他說道：「如果，人已經突破了肉體的束縛，實現了不老不死……」

  薩拉丁笑著說道：「這不可能，生老病死是人的宿命，任何生靈都不可能擺脫這個定律。」

  喉骨加重了語氣：「我是說，假設人的肉體不再是束縛，壽命幾乎於永恆。」

  薩拉丁看著喉骨好一會兒，最後說道：「如果真的是那樣，人也不可能成為神靈。」

  「為什麼？」

  「第二個理由，能力。僅僅擁有漫長壽命的人類，更像是歷史長河中的一個過客。或許機緣巧合，他能夠改變一段歷史，甚至是一個世界，但是他永遠不可能改變真理，影響到宇宙運行的規律。」

  喉骨再次打斷他：「再次假設，如果這個人擁有了呼風喚雨、改變自然的力量。」

  薩拉丁一邊擺手一邊笑道：「呼風喚雨？改變自然？哈哈，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這個問題根本就沒有討論的必要。」

  喉骨的左手死死抓住坐毯，提高了音量：「如果人擁有了無窮的生命和超凡的力量，那麼他能夠成為神嗎？！回答我！」

  「你這瘋子！」伊萊姆一邊大罵一邊打算衝上前去教訓喉骨，卻被薩拉丁拉住了。

  「很遺憾，我的答案仍然是不可能。」

  薩拉丁的話讓喉骨惱怒起來。

  「為什麼？！」

  「最後一個理由，精神……或許精神這個詞不太準確，用境界這個詞或許會更好些。」

  「境界？」

  薩拉丁舉起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將它們捻在一起：「在阿古邇沙漠的深處，有一種灰沙螞蟻，它們個頭很小，一隻還不如米粒那麼大。」

  喉骨不耐煩的說道：「這和我的問題有什麼關係？」

  「聽我說完。」薩拉丁繼續說道：「灰沙螞蟻每過一代就會出現極小概率的變異，會誕生一種全新的物種——巨顎螯蟻，這種新螞蟻可以噴射毒液，力大無窮，甚至可以用顎鉗夾碎石頭，捲起沙礫。所有其它螞蟻都會服從巨顎螯蟻，並將其當做整個巢穴的神一般供奉。」

  喉骨沉默了，他隱約猜到了薩拉丁話中的深意。

  「當地的遊牧民發現了這種奇特的生物後，就會特意去養殖這種螞蟻，目的就是為了得到巨顎螯蟻。」

  薩拉丁繼續說道：「你知道遊牧民為什麼要得到巨顎螯蟻嗎？因為一種新興的賭博方式——斗蟻。莊家開好賭博的盤口和賠率，賭徒們下好賭注，養殖人挑選強壯而又好鬥的螯蟻，將它們放入一起，讓它們爭鬥廝殺，然後靜觀哪一隻能活到最後。」

  薩拉丁看向喉骨：「對於灰沙螞蟻來說，巨顎螯蟻就是神，而對於賭徒們來說，所謂的神不過就是『賭具』罷了。」

  喉骨楞楞的坐在原地，雙眼看向虛無，嘴裡喃喃念叨著什麼。

  過了許久，喉骨突然站起身來，將右手放在心口，朝著薩拉丁行了一個標準的弟子禮，接著頭也不回的離開了真理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