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君主論(下)
2023-10-22 05:52:34 作者: 夜盡長
一場兩位老人與一名年輕人的對話,整整持續了三個小時。
更加準確點說,大部分時間是埃摩森與托德的對話,坎伯蘭只是用咳嗽來表達自己的不滿和質疑。
「您說的沒錯,王國成立至今,時日尚短, 的確有著眾多的弊端,我也承認這些都是事實。」聽著埃摩森伯爵說完關於君主和權力的分析,托德一邊點頭一邊說道:「老實說,我過去並沒有接觸過內政和外交事務,僅有的一些認知還是來源於書本。」
「不,您誤解了我的意思, 國王應當是發號施令的人,如果任何事情都親力親為,那麼這樣的王國根本沒有前途可言。所以,內政和外交上的弊端,您並沒有錯誤,充其量只能說是沒有用對人選。」埃摩森瞄了一眼緊張的坎伯蘭,繼續說道:「但是,在權力的把握上,我卻認為您有些……」
「關於您提及的人性邪惡與君主集權,我只能說部分同意。」托德拼命回想著教書期間,聽過的那些政治和哲學理論,苦思冥想一番後,這樣說道。
埃摩森挑了挑眉毛:「請說。」
「先說說您提及的人性,普遍來說大致有兩種看法,一種是人性本善,一種是人性本惡。我個人倒認為,這兩種說法都有些偏頗。人從生下來開始,就近乎於一張白紙,並沒有善惡的絕對性分類。但隨著成長過程中的遭遇,以及現實環境的壓力,才會慢慢在思維上偏向出利己或者利他。」
埃摩森細細咀嚼了一番托德的發言, 開口問道:「成長的遭遇這一點我明白,現實的壓力是什麼意思?」
「大部分將『利己高於利他』作為行動策略的『邪惡者』,從生活環境來看,並沒有滿足他們的基礎需求。這些需求包括最低層次的生理需求,例如飲食和住所;以及第二層次的安全需求,例如人身安全和家庭安全。試問,人在缺衣少食和生命不保的情況下,與他們談及奉獻和善良,又有誰會有這個覺悟呢?」
埃摩森用手撫摸著兩撇小胡,沉吟無語。
托德繼續說道:「君主如果簡單的將臣民當做邪惡者,認為對待的方式只有暴力和欺騙,而不去改善基礎的生存環境。那麼國王與人民之間的關係,會陷入一個惡性循環,直到一場革命改變階級和等級。」
「所以,你的意思是沒有人是天生邪惡的,當權者應當想法設法的改善民眾的生活環境,只有生存環境的改善,基礎需求的滿足,才能降低國民的利己傾向,提高國家認同感?」
托德抓了抓發癢的右臂,頷首說道:「這是君主與人民之間的關係,但是如果談到國與國之間的關係,立場就完全不一樣了。有關這一點,有很多事情我自己也沒有明白,這裡就不展開談論了。接下來,我打算談談君主集權的事情。埃摩森伯爵,我知道您對於我分散權力的舉動,並不認同。」
埃摩森笑了笑:「遍觀所有王國的歷史,您的行為的確是特立獨行的存在。」
「那麼我首先就有一個問題——國王一定是正確的嗎?」
托德的話,讓埃摩森和坎伯蘭都是一愣,後者二人對視了一眼,不清楚國王此言究竟何意。
托德並沒有等待他們的回答,而是繼續自己的發言:「我個人認為,在神話傳說和小說戲劇中,那種萬能的領導者是根本就不存在的。想想吧,有一個人他上知天文、下曉地理,道德上宛如聖靈,策略上無懈可擊,這樣的存在已經根本不能稱之為人類,這完全是被神化的虛構形象。」
「這種人物為什麼會存在?更多的因為,民眾或者作者,更多的是將自己的喜好、願望甚至是夢想,通過傳聞、詩歌、文學等方式,塑造出這種角色,來滿足自己精神上的滿足。但實際情況呢?國王也是人類,也有著成長的歷史和學習的過程,他們的性格、經歷、知識和喜好,會影響他們執政的手法和過程。但這種夾雜了個人情感的統治,常常會出現非理性化的偏差。」
托德停頓了一會兒,回憶著曾經閱讀過的歷史文籍:「例如軍人出身的統治者,常常會將執政路線偏向於鬥爭;文學家出身的統治者,則更傾向於文化和影響力;有過從商或生產經驗的統治者,更希望將國家未來方向調整為經濟。我們能夠說任何一個執政者的路線是錯誤的嗎?不,根本沒辦法下結論,只能說某個人在特定環境下,更加適合這個王國罷了。」
埃摩森看向暮西國王,忽然問道:「那麼,陛下,您是屬於哪一種類型的執政官呢?」
聽見對方的問題,托德有了片刻的失神,思索了很久,最終苦笑著說道:「身為國王,我可能更加偏向於科技和研究這條路線。」
埃摩森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您之前在聖西德洛修道院學習過一段日子,想必是這段經歷影響了您。」
「修道院?啊,事實上……算了,這些都不重要。」托德擺擺手,將話題拉回自己的思路:「我的意思是,沒有任何一個統治者是完美的,他們也會有著相應的喜好,但國家的治理需要涉及到眾多領域,政治、經濟、法律、民生、科技、軍事、文化等等,這需要國王擁有絕對理智的情緒和極為寬廣的知識,但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才說,我有必要將部分權力讓渡給臣民,讓他們協助治理這個國家。」
埃摩森思考著托德關於分權的發言,突然提出一個假設:「假如國王是一位賢明的君主,他能夠聽取臣下的意見,並根據意見來修改王國的政策和路線,那麼這樣一來,豈不是就不需要分權了?權力仍然集中在國王身上,臣子們只要負責建議和執行就行了。」
托德點頭道:「您說的這的確是一個辦法。在歷史上,的確會有一些賢明的君主,他們有大局觀,懂得兼聽則明、偏信則暗的道理,王國在他們手中,也的確蒸蒸日上、越發強大……但您思考過一個問題嗎?這些賢王終究會死去,他們的兒子將繼承這個王國,誰又能保證這個繼承人是一位賢主呢?好吧,假設他的兒子也是個好國王,那麼他的孫子呢?」
埃摩森坐在椅子上,徹底呆住了。
托德回想起無數帝國的衰亡,用著無盡感慨的語氣說道:「興起一個王國,或許需要數十代人的努力,但摧毀一個帝國,僅僅只需要一位昏君就夠了。」
『興起一個王國,或許需要數十代人的努力,但摧毀一個帝國,僅僅只需要一位昏君就夠了』
埃摩森重複了一遍暮西國王的話,腦中想到的卻是銀環王國數百年的風雨飄搖,想起那分崩瓦解的信仰、任人宰割的人民、付之一炬的城市,頓時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坎伯蘭有點慌,他不清楚老友突然的悲傷從何而來,嘴中勸說道:「埃摩森,有些太複雜的事情我不懂。但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們的國王是一位賢明的君主,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埃摩森用袖子抹了抹臉,點頭說道:「你說的沒錯,陛下或許真的是古往今來,第一位要求束縛王權的君主。這並不是愚蠢,這實際上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智慧。」
會談結束,坎伯蘭帶著埃摩森走出了騎士團本部。
後者回頭看了一眼,那陽光下的高大建築,從懷中掏出一個酒瓶,反手扔進了草叢,伯爵自言自語道:「就用我這老朽的身體,再賭上一把。跟著他一路走下去試試看,是否真的能夠將暮西建立為一個不落的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