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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5章 本縣不信怪力亂神

2023-10-21 22:34:41 作者: 沙拉古斯
  百福縣知縣陳恩澤,在縣衙大堂,請九品錦繡筆吏鄭德良吃了頓飯。

  鄭德良為制服惡民受了傷,知縣大人理應給予犒賞。

  但陳知縣是個清貧的人,就賞了一頓飯,而且這頓飯也寡淡了些。

  一盤豆腐,一盤山菜,一盤醬菜,一塊醃魚。

  這塊魚,是這桌上唯一的葷腥,還不是整魚,是一塊掌心大小的魚肉。

  陳知縣不捨得吃,把魚肉夾進了鄭德良的碗裡:「年輕人,多吃,吃飽了,好好為朝廷效力,為神君盡忠。」

  這就是仕途前輩的風範,五句不離朝廷,三句不離神君。

  鄭德良吃了一口魚肉,眼淚下來了。

  陳知縣詫道:「德良,你怎麼哭了?」

  鄭德良擦擦眼淚道:「大人嘴裡省下的,卻還給了卑職。」

  陳知縣搖頭笑道:「我這把年紀,多吃一口,少吃一頓,又能如何?神君之宏圖偉業,還得靠你們年輕人,快些吃吧!」

  鄭德良小口小口吃著魚肉,眼淚不停的往下掉。

  這眼淚,一半逢場作戲,一半真心實意。

  逢場作戲好說,鄭德良演戲的功力不差。

  但真心實意就來的辛苦了。

  這魚是真心難吃,每咽下一口,鄭德良都擔心自己嘔出來。

  不能嘔,堅決不能嘔。

  陳知縣一生節儉,這要是把他的魚給嘔出來了,自己這仕途就算完了。

  感激涕零吃了一頓飯,鄭德良離開了縣衙。

  陳知縣回到後院,脫下打滿補丁的官袍,躺在了硬板床上,床上的被褥有些糟朽,陳知縣毫不在意,鋪蓋在身上,沉沉睡去了。

  一覺睡到戌時,陳知縣被凍醒了,想是早春濕寒,且把被子蓋嚴實了一些。

  又睡了片刻,屋子裡卻變得更冷,蓋被子也無濟於事,陳知縣喊了一聲:「胡生,給我添些炭火!」

  胡生是陳知縣的僕人,眾所周知,陳知縣是個清貧的人,為官三十載,身邊只有這麼一個老僕。

  這老僕就在陳知縣隔壁,平時招呼一聲就來,今晚許是睡得太沉了,喊了半響,不見動靜。

  陳知縣高喊一聲道:「胡生,你聾了怎地?給我添些炭火!」

  屋外還是沒動靜。

  陳知縣凍得直打顫,忍無可忍之下,微微睜眼,卻覺狀況不對。

  本該一片漆黑的屋子裡,有一層淡藍色的光暈。

  光暈不知從何而來,影綽綽,霧茫茫,面前能看見屋子裡大小陳設的輪廓。

  陳知縣出了一身冷汗,睡意全無。

  他本想下床,剛把腳伸出來,又縮回了被褥。

  「胡生!胡生!」陳知縣呼喚了好幾句,他感覺自己的聲音乾澀又單薄,根本傳不出這個屋子。

  往地上看,霧氣貼地遊蕩,看不見鞋。

  往頭上看,霧氣四下彌散,看不見屋頂。

  再往門邊看看。

  門邊,門邊……門邊站著一個人。

  陳知縣一哆嗦,往床里一縮,下頜顫抖,說不出話來。

  那人身穿白衫,頭戴白帽,手執哭喪棒,身體完全沒有起伏,一路飄蕩過來,站在了床邊。

  陳知縣拼上全身膽量,喊一聲道:「伱是何人?」

  白衣人面無表情道:「還用問麼?」

  「你來作甚?」

  「時辰到了!」

  時辰到了?

  四個字,字字砸在了心尖上!

  陳知縣是讀過書的,雖然千乘國不信神鬼之說,尤其是做官的,將其統統稱之為邪說。

  但嘴上不信和心裡不信是兩回事,千乘國的民俗和宣國幾乎一樣,神話傳說幾乎一樣,就連一些奇聞怪談都基本一樣。

  他知道這是白無常來了。

  陳知縣掛著兩行淚珠,喃喃自語道:「不能,不能,我還差四個月不到五十六,怎麼時辰就到了……」

  白衣人漠然道:「時辰沒到,我也不會來。」

  陳知縣抬起頭道:「我是朝廷命官,我是神君僕從,本縣不信怪力亂神,自然百無禁忌!」

  白無常依舊漠然:「你信不信,與我無干,趕緊上路就是。」

  「你要帶本縣去哪?」陳恩澤大喝一聲道,「你來錯地方了,千乘的官員,有神君護體,只要對神君忠誠,就無懼於鬼神」

  他拿出了知縣的威嚴,把三句不離神君,變成句句不離神君,想嚇退白無常。

  白衣人似乎失去了耐心:「是你自己動身,還是等著我去鎖你?」

  陳知縣蜷縮著身子,聲音不小,但語調有些顫抖:「你,你當真是白無常麼?」

  白衣人舉起哭喪棒道:「這一棒,能打掉你一半魂靈,你想試試麼?」

  陳知縣連連搖頭道:「本縣不試,本縣信得過你,本縣只想跟你商量一件事,能不能寬限本縣些時日?」

  白衣人皺眉道:「這是什麼話?閻王叫你三更死,誰能留你到五更!」

  陳知縣道:「本縣為官正直,鄉民有口皆碑,就沖這份功績,也該寬限我些時日!」

  白衣人道:「正不正直,你心裡沒數麼?」

  陳知縣又道:「本縣為官清廉,朝堂上下皆有名聲,就沖這樣的人品,也該寬限我些時日。」

  白衣人道:「清不清廉,你心裡沒數麼?」

  陳知縣指著身上的衣裳和床上的被褥:「我這衣服,打了多少補丁,都不捨得壞,我這被子,爛了多少層,這多年都一直蓋著!」

  「這是演戲的行頭,你心裡沒數麼?」

  陳知縣越說越怕,看來這白無常對他知根知底,撒謊也沒用的。

  情急之下,他說了一句實話,這句實話,讓他在官場之上縱橫三十載,未曾失手。

  「我有錢!」陳知縣神情非常堅定。

  白衣人輕蔑一笑:「有錢沒錢,你心裡沒……那什麼,你心裡肯定是有數的!」

  事情有緩和,陳知縣心下稍安。

  不管他是不是白無常,這終究是個強人,先把他穩住再說!

  陳知縣連忙抱拳道:「白魂使,我給錢,我給三千兩,換一年陽壽。」

  白衣人一撇嘴道:「三千兩少了!」

  「五千兩!」

  白衣人一咂嘴唇:「你這人不爽利!」

  「那就爽利些,一萬兩!魂使以為如何?」

  白衣人點點頭道:「這還像些樣子!」

  「既是說定,咱們現在就去拿銀子!」

  「銀子不在縣衙麼?」

  「魂使說笑了,老夫一生清廉,銀子怎會放在縣衙。」

  陳知縣前頭領路,白衣人緊隨其後。

  他現在還覺得這白無常未必是真的。

  他以為離開這屋子,就能甩開白無常。

  他甚至幻想著讓守門的衙役直接制服白無常。

  可等他走到縣衙門口的一刻,這些念頭都打消了。

  原本在縣衙門口值哨的衙役都不見了。

  走在大街上,兩邊的房子影影綽綽,地上的霧氣層層迭迭。

  這好像不是他熟悉的百福縣。

  這好像就不是他熟悉的陽世間!

  「白魂使,咱們還是在陽世吧?」

  「多耽擱一會,恐怕就不在了。」

  「我是真給銀子的,你說話可得作數!」

  「話說多了,我還真有可能反悔!」

  陳知縣不敢多說,一路低頭往前走。

  白衣人問了一句:「你要去的地方,離這多遠?」

  陳知縣道:「若是有車馬,一天倒也夠了。」

  「你怎不早說!」白衣人責備一句,隨即從背囊里拿出了一匹馬。

  那馬看著一人多高,在白衣人手上卻十分輕盈,舉起放下,落在地上,沒出半點動靜。

  陳知縣盯著那馬看了片刻,臉色瞬間黯淡下來。

  「這,這,這是紙做的……」

  白衣人跨上紙馬道:「走,咱們趕路!」

  陳知縣不想上馬,見白衣人舉起了哭喪棒,卻也沒敢抵抗,等上了紙馬,不到半個時辰,兩人走了六十多里,到了縣城外一座村子。

  下了馬,陳知縣來到一座宅院門前,宅院不小,前後三座院子,但甚是破敗,尋常人路過,甚至懷疑這院子荒廢了,沒人住。

  「這是陳家老宅,雖說破敗了些,但我為人素來簡樸,這宅子終究不捨得丟棄,且讓拙荊和幼子在此住著。」

  陳知縣叩了半天房門,一個老嫗出來把門打開,一臉驚訝道:「老爺,你怎麼回來了?」

  這老嫗是陳知縣的髮妻,衣著素樸,滿面滄桑,怎麼看都不像是知縣夫人。

  看到夫人這一眼,陳知縣滿臉熱淚。

  自從遇到這白無常,這是他第一次看見了活人!

  而且還是親人!

  「孩子睡下了麼?」

  「沒,春闈快到了,孩子這兩日正用心。」

  陳知縣低聲說道:「家裡來了貴客,你和孩子躲在屋裡別出來,我陪客人說兩句就走!」

  老嫗不敢多問,趕緊躲進屋裡,陳知縣帶著白衣人到了後院,到柴房之中,從柴刀下拿了一把鑰匙,進了廂房。

  陳知縣用鑰匙在廂房打開一隻箱子,從箱子裡拿出一隻瓷瓶,把瓷瓶倒扣三次,又拿出一把鑰匙。

  接著,陳知縣帶著白衣人去了地窖,在一堆木炭下面,陳知縣用瓷瓶里那把鑰匙,打開了一道暗門。

  進了暗門,順著樓梯往下走,陳知縣點亮了左邊牆上的燭台,轉動燭台三次,牆上打開了一道暗格,五隻木箱子出現在眼前。

  「這是白銀一萬兩,魂使,你當面點清!」

  白衣人打開箱子,箱子裡整齊的碼放著銀錠子,五十兩一錠,一個箱子四十錠,五個箱子正好一萬兩。

  白衣人大致看了一眼,漫不經心道:「我這人並不愛財,但有兩個銀錠子缺角了,算下來,應該少了三兩。」

  陳知縣倒也爽快,握住另一盞燭台,轉了六次,一個小暗格打開了。

  陳知縣從暗格里拿出兩錠銀子,放進了箱子裡:「這些,且算是找補!」

  白衣人點點頭道:「罷了,一萬兩銀子,我這收下了,這一年的壽數,賣給你了。」

  陳知縣聞言,雙膝點地,雙手撐地,額頭撞地,給白衣人磕了三個響頭。

  這就是古禮。

  白衣人點點頭道:「一年之內,我不會鉤你魂魄,但別的魂使卻難說了。」

  陳知縣一怔,眉頭緊鎖道:「魂使,話若是這般說,卻少了些誠意!倘若別的魂使來,個個向老夫索要銀兩,老夫如何擔負的起?」

  白衣人道:「我擔心的也是這件事,所以咱們得簽個契據,把事情都說清楚,你用一萬兩銀子買了壽數,我收了錢,自然要把壽數給你,

  契據簽下,生意就是做成了,別的魂使再來,你就拿契據給他看,誰也不敢胡亂生事!」

  一聽說留契據,陳知縣覺得甚好。

  白衣人道:「有紙筆麼?」

  陳知縣的小兒子正準備趕考,紙筆自然是不缺的。

  等拿來紙筆,白衣人嘆道:「我許久沒寫過契據了。」

  陳知縣道:「無妨,我來代筆!」

  這知縣倒是老練,一張紙之內,把前因後果說的清清楚楚,滴水不漏。

  契據一式兩份,陳知縣先在契據上署了名字,白衣人搖搖頭道:「光有名字不夠,還得有血跡,你按個血手印在上面。」

  陳知縣趕忙按下了血手印,白衣人也按下了手印,他動作飛快,好像也是用了拇指上的血。

  契據成了,白衣人還是皺眉:「按規矩,還得有人見證,至少得有兩人。」

  陳知縣費解道:「要什麼人見證?」

  白衣人道:「只要是陽間人,在契據上按個手印就能做見證,有了見證,閻王就認下了這樁買賣,別的魂使再也不敢靠近這契據!」

  「好說!」陳知縣拿著契據,悄悄回了臥房,先跟夫人商量了一下,按了一個手印,又找小兒子商量了一下,按了另一個手印。

  小兒子正在看《春畫》,手印按的粘稠了些。

  兩個手印都按好了,陳知縣把契據拿給了白衣人。

  白衣人收了契據,五箱銀子轉眼不見。

  陳知縣看著契據,總覺得少了點東西。

  「魂使,還沒見你寫下名字。」

  白衣人一怔:「沒寫麼?我還真是忘了,我現在就寫下。」

  說完,白衣人在契據上寫下了三個字——何老網。

  陳知縣一愣!

  何老網?:

  不是那個打魚的老實人麼?

  他怎麼會是鬼差?

  這人是何老網麼?

  不可能!

  難道是他請來的妖人?

  陳知縣咬牙切齒道:「你到底什麼人?」

  徐志穹笑道:「都說了,我是勾魂使,我說你陽壽到了,你就該死了,我讓你多活幾年,卻算你還有運氣!」

  「你這妖人,怎敢欺騙本縣!」陳知縣勃然大怒,上前要把字據搶回來。

  徐志穹對著字據上的血手印,輕輕摸了一下,陳知縣一個趔趄倒地,嘔出一口血來。

  咒術。

  徐志穹道:「這上面不止你一個人的手印,一共有你一家三口的,何老網也是一家三口,該怎麼做,你心裡清楚。」

  說完,徐志穹摸了摸另一枚手印,還在秉燭夜讀的小公子,一口血噴在了窗戶上。

  另一個地方也噴了血,噴在了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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