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7【夫唯不爭】
2023-12-13 14:45:35 作者: 上湯豆苗
「所以說,陛下猜到我參與了弒君之局,卻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沒有將這件事拆穿,反而叮囑劉賢在登基之後,擢我為左軍機。」鄓
穀梁略顯艱難地說道。
他很清楚開平帝這樣做不是要以德報怨,而是從大梁的安穩考慮。只要新君繼位之後的朝堂能夠按照他的預想成型,大梁便依舊是世間最強大的王朝,而且將會一直強大下去。
處死穀梁就會逼反裴越,他苦心謀劃的大好局面將會付諸東流,故而個人的恩怨情仇便顯得無關緊要。
即便遭遇最信任臣子的背叛,即便無法親眼看到天下一統成就千古一帝的威名,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開平帝依然極其克制地謀算所有事,其堅毅與冷靜令人難以置信。
一念及此,穀梁幽幽道:「陛下便是陛下,想必我們的算計在他看來便如小兒玩鬧一般。」
裴越也是在遇見被打發到皇陵做事的劉保之後,才想明白這場叛亂之中的細枝末節,所以誠懇地說道:「岳丈,你為我做了太多的事情,可是我不希望你再冒險。陛下臨終前肯定對劉賢說過,讓岳丈再做兩年軍機然後便頤養天年,這也是陛下在遇刺時任命一眾輔政大臣,卻將襄城侯蕭瑾的名字放在岳丈之前的緣故。」
穀梁平復心情,似笑非笑地道:「越哥兒,久不登門,今日特地過來竟然是為了奪權。」鄓
裴越頗為罕見地靦腆一笑。
大梁的部分禮制遵循前魏傳統,國喪之期三年,但是開平帝特地在遺詔中說明,新君及朝臣守孝二十七日,禁婚喪嫁娶百日,天下臣民亦如是。
換而言之,在十餘天過後,朝廷便需要完全恢復正常運轉,到那個時候才是真正的新君臨朝,很多事情將會走上正軌。
裴越希望在那之前,能夠將自己這邊的情況捋順,身邊哪些人到了出頭之時,哪些人又該隱於幕後,必須提前做好準備。
首先要說服的便是面前這位泰山大人,倒不是說他要穀梁就此辭官歸鄉,而是不再插手將來的朝爭大局。因為沈默雲的離去,裴越不想再看到當年那些老人為了自己疲於奔命,因為他現在有足夠的底氣和能力獨自面對。
想到這兒,裴越便坦誠地道:「岳丈,等國喪結束之後,我打算多要幾個孩子,到時候還得勞煩你和岳母大人幫幫忙,畢竟我在教育孩子這方面沒有經驗。」
穀梁剛剛飲下的一口烈酒差點噴出來。鄓
他好氣又好笑地抬手指著裴越,搖頭道:「這就是你的理由?」
裴越一本正經地道:「我跟蓁兒姐姐說過,她也同意了。」
穀梁連連擺手,無奈地道:「罷了,這些事你不必同我說,你岳母肯定喜歡聽。」
這個時代終究還沒有那麼開放,縱然大梁禮教不算嚴苛,也沒有發展到公然談論生孩子的地步,更何況這還是翁婿之間的談話,自然要講究一些分寸。
穀梁一生大開大合,在面對裴越這等厚臉皮的時候也有些吃不消。
裴越微笑道:「左右不過這一兩年時間,岳丈可以將精力放在幾位兄長身上。大哥如今是漢陽守將,伐周之戰必然有用武之地。二哥和三哥的軍職也可以提一提,至於四哥,等他從北疆返京之後,我再探探他的心思。無論他想做什麼,我這個妹夫都會全力支持。」
「他們的前途不用你費心,讓他們自己去拼命,你只要在後面幫忙看著一些,不要讓人算計到他們就行。」鄓
穀梁雖未直接答應,但言語中流露出來的意思卻已經很明顯,裴越連忙點頭道:「小婿謹遵岳丈的吩咐。」
聽到他激動得連稱呼都換了,表情又如此溫順乖巧,穀梁忍俊不禁道:「真拿你沒辦法。話說回來,你究竟打算怎樣做?」
裴越起身為穀梁斟酒,思忖片刻之後,不疾不徐地說道:「岳丈,你認為從古到今的諸多王朝,為何鮮有國祚超過三百年的例子?」
穀梁沉吟道:「如果從史書上的記載來看,王朝覆滅大抵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君上任性妄為以至於民怨沸騰,野心之輩趁勢而起。其二便是外強中乾軍力失衡,藩鎮割據導致朝廷漸失權柄。」
裴越不置可否,又問道:「或者換一個說法,那些人為何要造反?不論是軍閥崛起還是匪患叢生,如果一個人幼有所育老有所養,生活安定不缺吃穿,他還會選擇造反嗎?」
穀梁點點頭道:「不會。」
裴越儘可能用直白的語言解釋道:「當然,我不排除岳丈所說的那些野心家存在,可是造反總需要人,如果大家都能好好地活著,願意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人又有多少?因此我覺得,如果能讓百姓吃飽穿暖生活富足,那麼再多的野心家都無法成事,縱有一時之患也不會動搖根基。」鄓
他輕嘆道:「王朝的根基不是朝堂上的官老爺們,而是芸芸眾生販夫走卒。」
穀梁凝眸道:「經世濟民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裴越正色道:「這是一件極難的事。」
穀梁問道:「如何做?」
裴越答道:「士、農、工、商。簡而言之,士者,讀書人也,只可惜從古到今讀書人只看經史子集,對於俗世的常識和道理缺乏了解,像洛執政這樣熟知民生的官吏太少。想要改變這一點,必須對科舉進行一定程度的改革,暫時不動讀書人賴以生存的根本,逐漸加入更實用的門類。」
「繼續。」
「農者,耕種也,這是歷朝歷代都極為重視的根本。但是在我看來,很多方面都可以改進,並且形成系統化的流程。讓土地變得更肥沃,讓種子變得更高產,糧食的收成越高,百姓的生活便會越安定。與之相對的是,大梁工匠的地位太低,幾與賤戶無異,可是如果沒有趁手的工具,很多事情我們都無法做成。」鄓
他感慨萬千地道:「舉個簡單的例子,岳丈也見過我做出來的蜂窩煤,可是如果沒有匹配的爐子,蜂窩煤便沒有任何用處。」
穀梁點頭道:「的確如此。」
裴越緩緩道:「至於商賈之道,其實遠比我們想像得更加重要。如果說大梁各地就像面積不同的湖泊,那麼商賈便是連接它們的支流。只有商貿足夠發達,各地才能變成富有生機的活水,否則遲早會成為死水微瀾。」
穀梁沉思良久,感嘆道:「難怪當初洛季玉一心想將你變成文臣,你今日所言雖然籠統,卻已經是一整套改良之法的雛形。越哥兒,想要做成這些可不容易。」
裴越從容地道:「我明白,因為我們所有人頭頂都籠罩著皇權的威嚴,生死皆操於皇帝之手。」
穀梁定定地望著他,輕聲道:「你不想做皇帝,你是希望這世間沒有皇帝。」
裴越搖搖頭,堅定地道:「岳丈誤會了,我只是想讓皇權更理智一些,律法更嚴謹一些。用一個更為直接的詞來概括,那便是開明的帝制。」鄓
「開明的帝制……」
沉吟良久,穀梁逐漸領悟到這五個字的精髓,眼中掩不住激賞之色,鄭重地道:「從今往後,一切以你的決斷為準。」
裴越長身而起,躬身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