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不是他的總要還的
2023-10-19 21:34:39 作者: 席禎
雖不算抄家,可宅邸要收回,又要被迫離城,沒有聖諭不得回來,意味著闕府上下就此解散。
許兆山宣讀完聖旨,領著一群背箭帶刀的皇家侍衛離開了。
喬世瀟既被革職查辦,且喬府目前又被圍宅,不走一趟刑部也不成。府里上下都等著他呢。
至於闕府……
闕老夫人聽陸管事說,侍衛隊並未留下人來圍府,許是鐵放心闕府的人不會亂來吧。
也是,再亂還能怎麼亂?
宸兒被定罪叛國,媳婦連同孫子被扣在宮裡。
偌大的府里,就剩她一個是主子,其他都是需要遣散的下人……
闕老夫人抬頭望望天,晌午開晴的天公,這會兒竟遮起了陰,不時還落下幾顆雪粒子。視線往下,掃到屋檐下那一長溜的大紅燈籠,原本還計劃著臘八來臨前,換上一批新燈籠迎除夕的,如今怕是連這一溜舊的也要拆下了。
至於除夕,早膳前還在和媳婦討論今年的年怎麼過、年夜飯怎麼辦才別具一格、舉家熱鬧,一眨眼的工夫,真的是一眨眼的工夫,都成了泡影……
唉……
她從心底長長嘆出一聲。
「回吧!」
拖著沉重得像是灌了鉛的腿,闕老夫人慢慢挪回了主院。
既要思忖怎麼解救被誣陷通敵叛國的兒子和困在宮裡的媳婦孫子,又要考慮怎麼安頓府里的下人,僅一個上午,就讓她看起來老了不止十歲。
兒子的人品,她敢拿性命做擔保,絕對不會做出那等齷蹉之事,必是遭人構陷。而構陷之人,不必說,定是六王爺無疑。
她思忖著要不要拿那樁秘辛,去宮裡找太后,哪怕要留下她的命,才能換回兒子、媳婦和孫子,她也干。不過,在這之前,她得排布好府里的人。
「你倆去把我的積蓄拿來,再點點庫房裡能兌銀的物什。」
沒一會兒,珊瑚抱著一個錦緞包袱進來,身後跟著手捧妝奩匣子的翡翠。
兩人的眼眶都紅紅的,顯然剛哭過一場,臉上雖然重新撲了粉,看起來依舊明顯。
「老夫人……」
兩人一出口,就哽咽得說不下去了。將闕老夫人交代的東西擱上桌几,兩人對視一眼後,走到闕老夫人跟前跪下了:「無論老夫人怎麼打算,奴婢們已經商量過了,決定跟著老夫人,伺候老夫人,老夫人上哪兒,奴婢們就跟到哪兒……」
「傻孩子……」
闕老夫人長嘆一聲,語氣里倒是頗感欣慰,不枉她從前對她們好。只是眼下,她恐怕連自身都難保,哪還能再留用她們。
「哪怕你倆都沒了家人,年紀也差不多了,我會給你們相一房好的,嫁妝的事也不必擔心,我早有準備……」
「老夫人!」
珊瑚和翡翠齊齊搖頭:「若是對方也是跟著老夫人伺候的,那奴婢願意,否則,奴婢寧可一輩子不嫁,也要陪在老夫人身邊!」
闕老夫人頓覺好氣又好笑,抬起兩人的頭,點了點她們的額:「你倆剛剛都在場,沒聽見聖旨里說的嗎?宸兒被革職,如今生死未卜,府邸被收回,日後若無聖旨召歸,我闕氏一門永世都回不了都城……我盤算過了,手頭這些銀兩,除了留一部分打通人脈,餘下的都拿來安頓府里上下、包括莊子裡的人,你倆跟了我這麼多年,我不會虧待你們,但再多也余不下多少了……」
闕老夫人想到此前為幫生父家族的事,害媳婦投進去了那麼多現銀,雖然帶回了幾件據說是稀世罕見的翡翠雕件,可這種東西,越是家貧急需的時候,越是賣得賤。何況媳婦還沒回來,她也不好擅作主張將它們賣了。
說到底,還不是富貴人巴結,貧賤人嫌棄。
「珊瑚不怕!」
「翡翠不怕!」
兩丫鬟異口同聲,聽得闕老夫人鼻息發酸,眼眶泛紅。
「老夫人!奴婢跟了您十年有餘,說句大不敬的話,早就將您視作親人了,府里的事,奴婢幫不上忙,但能陪在老夫人身邊,是奴婢應該做也是唯一能做的。老夫人年紀大了,將軍和夫人又不在身邊,總需要人照顧,就留下奴婢吧!老夫人!」
「……」
最終,闕老夫人還是留下了她們。
一來,眼下的自己的確需要有人幫襯,二來,翡翠、珊瑚打小被牙婆賣來府里,家人都在災荒中逃的逃、死的死,時隔十來年,再讓她們找回去怕也早已鄉音皆改了。
不過,闕老夫人沒打算再拿她們當丫鬟,而是認作了義女。如若找了太后後還能倖免出宮,待日子穩定下來,再幫她們擇門忠厚夫家,也不算虧待了她們。
……
瑤光殿外,一個小宮人提著燈箱,縮著脖子守在殿旁的茶水間裡,不時側耳聽聽內殿方向的動靜,再仰頭看一眼懸掛頭頂的月亮,心裡計算著時辰。
果然,與他心裡所算的時辰差不多時,殿門被開啟,接著是幾聲細碎的請安聲。
他忙湊到茶水間的小窗前,借著昏黃的月色,看到了一行五人,相繼步下殿門口的石階,轉往安壽宮的方向走去。
途經茶水間時,小宮人認出為首的男子正是六王爺,只見他雙手攏在寬大的袖袍里,身上沒披斗篷,只一襲寶藍的織錦夾袍,在深冬的夜裡,不緊不慢地走著,袍擺隨著步伐,在夜風中簌簌刮響,光聽聲音,小宮人就覺得渾身發冷,卻沒見六王爺縮一下脖子。
身後四個錦衣侍衛,左手按著腰部的佩劍,右手前後擺動,悄無聲息地跟在六王爺身後,就像四尊鬼魅。
小宮人翹首看著,直至五人消失在午夜的黑幕里,才從窗棱上縮回腦袋,搓著凍僵的手,走到隔壁小間,喚起打盹的大宮人:「公公,六王爺已經走了。」
「唔?又過丑時了?」宮人睜開了混沌的雙眼。
這幾日就他侍奉在瑤光殿,其他人,都在皇上倒下的一刻,就被六王爺的人拘走了,害他們幾個留下的,也整日戰戰兢兢,生怕下一個被拘走的就是自己。皇上又不言不語、躺在榻上像個活死人,宮裡的侍衛徹頭徹尾換了一撥,都是六王爺的人,分府出宮的其他幾位王爺,想進宮來探望皇上都沒獲准許,看來,下一位繼任大統的,該是六王爺無疑了……
不過這種話,他們做奴才的,心底有數就行,說多了就一個字:死。甚至連怎麼死的都未必知道。
宮人邊想,邊穿上衣袍,讓小宮人打著燈,送他到內殿門口,然後隻身一人,來到榻前伺候。
說是伺候,其實就是立在榻前等皇上的吩咐。可皇上既不能言語也無法動彈,最多眼珠子還能轉。所以,哪怕是大晚上,殿內也亮著明燈。
趙睿臻在趙睿康走後,就睜開了眼。他在的時候,自己哪怕句句聽入了心裡,也不想睜眼。一方面是恨,一方面是怕看到他眼裡的恨。
趙睿臻仰面躺在榻上,視線凝聚在幔頂中央綴著七彩琉璃珠的一個百寶香囊,直到眼角乾澀。
這樣的日子有幾日了?
三日?五日?
不能言語、無法動彈,就只能這麼幹躺著,什麼都做不了,什麼也說不了,腦子卻一片清明。
這樣的日子還要行進到幾時?
據他說,直到他泄憤解氣為止。
也是,泄憤解氣……
倒也不怪他!誰讓自己霸占了他應得的。
一霸十六年,也該是還他的時候了。
趙家的一切,本就該屬於他——趙睿康,而非自己。
誰讓自己不是趙氏子孫、不是皇室後裔,而是——太后與七賢王偷情的產物……
這個污點,跟了他半輩子,也讓他恨了半輩子。
打從他十一歲那年,躲在御花園的八角亭背後,偷聽到了母親與七賢王的對話開始,就恨上了。
也正是從那時起,他開始謀劃,先是想方設法地吸引父皇的眼光,讓他在眾兄弟之間,更為器重自己。再是極隱秘地散播一些謠言,說老六不是父皇的親生子,隱約傳到父皇耳里後,終於有一天,父皇忍不住,找上了母親,質問她這件事,母親當然否認,老六本就是父皇親生的。
事實上,母親與七賢王早在入宮前就已情投意合,只可惜,一道聖旨,宣她入了宮,為了顧全大局,不得不委屈自己,可在宮裡見到七賢王的那一刻,兩人都被濃烈的情感所俘虜,一時忘卻了各自的身份,衝破了禮教規制,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從而有了他。而在那一次之後,兩人雖然依舊彼此眷戀,私底下也常見面,卻是克制了第一次那樣的衝動的。
故而,父皇質疑老六,母親自是一口否認。
父皇表面上信了她,背地裡卻派人細查。這一切,他看在眼裡,自然也樂在心上。當一些由他故意安排的證據,一一擺到父皇跟前時,自然激起了父皇的滔天怒火,那一剎,良久以來有他暗中作祟的病症發作,言語不得,拿筆寫下了傳承他為下任儲君的遺言,等眾人趕到時,父皇未合眼地歸天了。
這一切,他以為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覺,事實上也的確瞞過了宮裡宮外、朝堂上下。唯有對待老六,他一方面是心虛,一方面是彌補,以大哥對小弟的縱容,任他長達七年。
想到這裡,趙睿臻閉了閉眼,潤了潤乾澀的眼角,然後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
這個醜聞,他確信知道的人不多,除了他,就只有太后了。
七賢王早在父皇病故的第三日,在趕來都城祭奠的路上,就出了意外,全班人馬遭山賊屠殺,無一生還。當然,這個意外,是他暗中策劃的。他雖然稱心如意地坐上了龍椅,卻也不想成為生父的傀儡。哪怕還沒苗頭,也要將一切可能扼殺在搖籃里。
然而,自以為一切都做的天衣無縫,卻被老四看出了端倪。老四那人口風雖然緊,可既然知道了,他就不會讓他再在身旁待下去。誰知道他會不會聯合老六篡權奪位呢?
於是,他設了個局,雖然最終成全了老四和他擱在心尖尖上的女子,只不過,成全的過程,也讓老四付出了畢生的代價。先是女子的身份,雀屏中選被他定為皇后,被人發現叔嫂通姦且還是在帝後的新婚夜,順利踢他出了逐鹿城,並改玉牒為「薨」。
至於那名女子,他曾在私底下拿藥人研究過老四研製的歡情散,知道那迷藥有沖毒的功效,遂權當可憐,讓人狀似潦草,實則刻意放風,讓老四救走了她。有那個病弱的女子牽絆,老四此生想回都城找自己麻煩,怕是有心也未必有那個力了。
老四一「死」,餘下知情的就只有太后。可自己是太后和七賢王的兒子,太后對七賢王的感情勝過父皇,自然不會捅出這個秘密。他以為一切終於可以圓滿了。
然而沒平順多久,他發現老六好像變了,趁自己不備時總以探究的目光打量自己,打量得他坐立難安。他懷疑老六知道了什麼。於是,再設一局,假裝自己遭亂黨行刺,想藉機捅到老六身上,從而削弱他在朝中的勢力。
沒想到,闕驥堂那個忠心過頭的傢伙,為救自己中箭身亡,眼見著太醫都說救不活了,於是自導自演地在他耳旁說了一堆關於老六的身世,然後又安排他的夫人送他最後一程。
相信闕老夫人肯定聽闕驥堂說了老六的「身份」,所以,她後來入宮赴宮宴對老六沒什麼好態度,而闕家上下,包括闕驥堂唯一的兒子,也都一直站在自己這邊。
出於感激,也暗含愧疚,他賜了一座宅邸給闕家。也對闕聿宸照顧有加。雖然他樣樣出色,基本不需要自己額外照顧。可在外人眼裡,他儼然是自己的心腹愛將。
那件事之後,老六沉寂了不少。還以為他想通了,現有的一切,除了皇位,其他的一切表面看來似乎平分秋色,實際上,輿論依舊傾向於自己這邊。
這就夠了,他本來就只是恨自己的出生、恨醜聞揭露時外界的眼光。如果能這樣下去,似乎也不錯。
然而,人終究抗不過命!
哪怕他在位期間,勤勤勉勉、兢兢業業,也敵不過這位子是他「偷」來的命運,終將要拱手還給原本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