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8章 對不起

  新神不記得她下墜了多少米以外的深海。

  直至星群都在黝黯見不到一點光的海底隕落，直到黎明被吞噬，支配者時間金色的血液漂浮在地中海的波瀾上，直至半光半影的背面，時間都走到了盡頭。

  秋玹又一次，看見了海中神祇一雙雙睜開的眼睛。

  一瞬間，海神睜開了祂全部的複眼，布滿血絲的眼球在眼眶中高速轉動，甚至連同整個直布羅陀海峽的深層，竟全是完全睜開的高頻翕動的眼球。

  秋玹胸口破開的血洞已經停止向外滲血了。或許是因為這樣的出血量對於新神來說也已經達到一個瀕危的臨界點，或許是因為自愈因子的強大，無論是什麼原因，她已經不在乎了。

  她從潰爛海底睜開眼睛，正好與海神的其中一雙複眼對視。

  未知可怖且令人作嘔的眼球直勾勾盯著她的，秋玹直視著幾乎要填滿了整片海底的腐爛肉團與不可名狀觸手，其上裹挾著亘古繁複邪惡的銘文而揮舞，肥碩口器摩擦著，在甚至深海之後群星之下仍未知全貌的軀體上留下黏痕。

  那一瞬間，她幾乎要痛哭出聲。

  神祇的發聲腕足抽搐虯結著，一種不可名狀的類似蛙類鼓鳴與蛇嘶聲交織的混沌語言響起。

  那是曾經作為人類的秋玹所無法理解不可被知論的語言，而現在，她終於領會了它。

  海中舊神的心臟，正隨著那混沌語言的響起，一下一下地跳動著。

  曾經，化名為「利維坦」的神祇將層層觸手包裹之下，一顆最柔軟的心臟交付給她。從此它便紮根在隨行空間的深處，隨著秋玹自身胸膛中鼓動的節奏而一下下跳動。

  如今，一顆複製體的星球上，神祇的全貌隨著那顆心臟而衍生，在北半球的深海之下，再一次展現在她眼前。

  「我真的好累啊……」

  新神嘴唇無聲地開闔，有細小的氣泡隨著唇齒被帶出，漸漸融入了蛇嘶鼓鳴的混沌聲響中去。海底被填滿的觸手翕動的幅度便大了些，混響的發聲腕足也開始抽搐起來，慌然無措的赫茲頻率震盪交錯，幾乎不斷重複往返著那一個單詞。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秋玹搖了搖頭。

  除了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悲哀與痛苦，還有曾經洛水交還給她的裹挾著暴烈的溫柔，她再體會不到一點其他的情緒。

  所以她此刻不能理解神祇的道歉，神祇全部的、包裹在猙獰本體之下最繾綣濃烈的情感，她統統感受不到，於是全部的複雜情愫與溫柔便轉變為了痛苦。

  ——開始重新活著之後，秋玹更加痛苦。

  她驀地伸出手去捂住自己的胸膛，破碎皮肉的截斷面下，斷裂戳出的肋骨再保護不了其中的跳動。她的那顆心臟暴露在冰冷無光的深海，與海神的心臟保持著同樣的頻率，微弱而持續地跳動。

  一根雕刻著繁複邪惡銘文的觸手探過來，帶著繾綣到不可思議的情感盤踞在破開的血洞上。

  秋玹握上那根觸手，她手指一根根地收緊錮死，甚至帶著一種即將掐斷觸手的可怖力道。無名指上空蕩蕩的一片，瞬間又被無數根觸手所纏繞包裹，最終在指跟的位置重新留下一個全新的，印刻著繁複漆黑圖騰狀的環。

  她盯著指跟的位置沉寂了許久許久。

  在撒哈拉東北部的利比亞沙漠，稱號為「凋零」的支配者送給她了一樣情緒，名為「希望」。

  那也是秋玹這段時間以來感受到的，最荒謬渺茫的情緒。

  不知何時，舊神龐大不可知論的身軀一點點淡去蹤跡。百米深海以下的位置，好像一切都是她在極度苦痛之中延伸出來的可笑幻想。

  「……」

  秋玹抬手捂住猩紅的雙眼，她思維驀地發散至不知道多少時間以前的其中一個試煉場，在那個名為「饑荒」的，天平另一端的奧賽爾。

  她跟秦九淵踩空一個裂洞墜到虛無之淵的底部，那時候她倒在山洞裡即將餓死了。在亦真亦假的恍然中，秦九淵餵了顆糖給她，並說道：

  「睡吧，小姑娘。等你睜開眼睛的時候，世界都會變得不一樣了。」

  在那之後，秋玹時常都在懷疑，其實真實的她自己早就已經死去了，死在了饑荒試煉場裡，那個閉上眼睛就再也沒有睜開過的時刻。

  一顆糖並不能把瀕臨崩潰的肉體拉回來，就像秦九淵也會死去，支配者輕而易舉地，死在一個她曾經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她在那個時候就死去了，之後發生的一切，都是來源於極度不甘下大腦所自動編織出來的美妙夢境。

  她就這樣在虛妄的幻想中活了多年，直到這一刻才驀地意識到，原來自己早就死去了。

  「……」

  秋玹抬手捂著眼睛，胸膛處破開的血洞一點點以緩慢的速度修復著。而自她指跟蜿蜒延伸的圖騰，混著支配者凋零曾經給予她的情緒一起，填補了整個心臟的缺口。

  於是光明神睜開眼睛，開始上潛著游向海峽的表面。

  愈發向上，眼前的視物範圍就一點點清晰，連帶著仿佛暫時被深海壓力所封閉的五感，也開始重新運作起來。

  當黎明的最初那道光輝灑在海面上的時候，夢魘就像個什麼破布娃娃一樣被狠狠砸進海峽。

  秋玹下意識地接住祂，就見對方突然反手握上了她的手腕。

  「小屁孩……」

  支配者時間原本稱得上磁性的低音此刻沙啞難聽得要命。秋玹剛想皺眉讓祂保存體力不要再說話了，就感覺隨著對方裹挾上自己手腕的迷霧，一股又一股強大到極致的力量順著傳了過來。

  秋玹意識到什麼反手甩開夢魘的觸角。而此刻，她突然看見在夢魘迷霧體的中心，原本那半張被割掉的野獸面龐地方，竟然拼湊著生長出了半幅五官。

  ——夢魘此刻看上去，竟是一個完完整整的人類了。

  「你……」

  「小屁孩，聽我說，我有一個辦法。」

  「秋玹……我把『救贖』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