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0章 打完仗就回老家結婚

  若說對這個結果最驚訝的，莫過於夢魘。

  祂整個冗長沒有時間概念的前半生，幾乎朝夕與那個人類名為「陸行舟」的支配者共處。夢魘最痛恨的那段時間設想過無數次欺瞞的慘死，而此刻夢想成真，欺瞞的逝去竟轉瞬如過眼雲煙。

  祂一時甚至都有些說不清親眼目睹欺瞞消逝全過程的心情，也根本來不及過多反應，上前幾步朝著那個正在繼承神位的女人沖了過去。

  容貌陌生的女人於刺目光芒中抬起頭來，她的神情中尚帶著仍未反應過來的倉皇無措。而下一秒，似乎是終於意識到自己正在接受著怎樣的能力，她抬眼朝著一步之遙的夢魘望去。張了張口做出一個口型。

  夢魘整團迷霧體驟然停頓在原地。

  在看清女人眼中複雜至極的情緒，最終即便連這種情緒都開始逐漸作為神化的標準而從眼中消失之際，夢魘屬於人類那半張面孔上的目闔上了。

  祂思緒好像一直要從東南亞的泥土轉瞬回那個空曠偌大的山莊別墅。祂曾在別墅的地下室里住了連自身都數不清的時間，直到曾經屬於時間的思維一點點轉化為「夢魘」的，直到祂原本那半張倒勾著獠牙的野獸面孔旁邊，逐漸長出了屬於人類的五官面貌。

  夢魘安靜地看著面前正在繼承「欺瞞」神位的陌生女人。印象中祂似乎見過這個人，又或許沒有，已經太過超出時間的界限，祂逐漸記不清了。

  ——「知道為什麼『時間』對於支配者來說就是個笑話嗎？」

  ——「所有神明，都是超脫於時間法則之外的。」

  夢魘這次合上了祂全部的眼睛，好笑的是，就在這樣一個關鍵時刻，祂突然不切實際地想起了一個人。那是在曾經陸行舟的第一屆山莊遊戲正式開始之時，第一批抵達山莊想要請求神明實現自身願望的人群中一個相貌平平的女孩。

  夢魘不記得她的樣子了，但至今都記得那女孩許的願望。

  她希望她自己能夠失去感到悲傷的能力。

  那是時隔多年第一次抵達空曠山莊的人類，夢魘好奇極了，也憧憬極了。幾乎每一個人浮於表面或是深藏於心的情緒祂都感到有興趣，祂借著「頒布任務npc」的身份開始暗中觀察這群人類，暗自品味著每一份獨屬於這個物種所能領會的感知能力。

  再後來呢？

  後來怎麼樣了？

  ——「我希望自己能夠失去感到悲傷的能力。」

  記憶中說著這話的女孩的面孔，好像逐漸與眼前新誕生的欺瞞神重合，又或許她們從始至終都是涇渭分明的兩個個體。

  「我記不得了……」

  低喃似的語句從夢魘口中吐露出，小璐見祂狀態不對，連忙拽了那根低垂在地上的觸角拉了夢魘一把。「老夢！你清醒一點！」

  此刻，摧金斷玉的短刀繞過夢魘一步突進至眼前，卻在猛烈刺下的剎那間撲了個空。

  秋玹收刀，神情晦澀不明地看著原本象徵著新生欺瞞神的位置，此刻空無一物只餘下細微煙塵。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枚明顯屬於曾經人類女性的左手臂。

  夢魘驟然從混亂一堆的思緒中抽離，複雜地看了一眼女人脫落的手臂。

  「這是本來欺瞞的能力，留下自身的一部分軀體，得以使自身逃出生天。」夢魘望著根本不知所蹤的位置目光沉沉。「那個行刑官……不，現在應該說是，全新的『欺瞞』，她學得很快。」

  「她不該存在，不該得到那個能力。」

  秋玹面無表情，漠然狀將短刀收回。「找到她，殺了她。」

  於是小璐終於意識到不對勁了，目光落回到曾經幾乎稱得上相伴而生的同伴身上。若說之前隔著欺瞞的降臨與吊橋還在有所懷疑，現今直面著對方一潭死水般的神情，小璐沉默幾秒，喉頭哽著沒有說話。

  「如果『欺瞞』有心想藏的話，是很難找到蹤跡的。」夢魘回頭看向秋玹，「除非你……」

  「我給她種上了。」

  秋玹掌心蜷起，透明紅花的虛影在空氣中輕微晃動。有了枯骨之花的聯繫，他們不用再擔心失去新生的欺瞞神蹤跡，只要對方依然存在這個星球，天涯海角都能再找到她。

  「那就先到這裡。」

  「之後我們在南美洲再見。」沈驚雪目光放遠朝著背面的版塊凝視了半晌，「我也有點自己的事情……需要去做一個了結。」

  林雙在人群中抬眼去看秋玹，後者只簡單點了點頭就徑直抬步朝遠方走去。林雙心裡突然莫名湧起一股心慌到極點的悸動，就好像此刻目睹那三個影子遠去的背影，就只會是最後一次見到了。

  世道的無常就在於，你永遠不知道眼前這個擦肩而過的路人是否是見的最後一面。

  林雙清晰地聽見胸膛內心臟猛烈跳動的聲音，而後，她感覺到支配者欲望竟然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她猛地抬頭驚異狀看向沈驚雪，後者一手將花里胡哨西裝的領口整理一番，貌似不經意地問道：「我也把我的神位給你，你說好不好？」

  一瞬間林雙渾身血液凍結，幾乎分不清對面支配者的語氣是認真還是戲謔。

  好在最終沈驚雪自己擺擺手笑了笑，低聲道：「我開玩笑的。」

  「……」

  ——沈驚雪真的是在開玩笑嗎？

  欲望與同行們的身影已逐漸走遠，林雙僵持在原地神情怔怔，半晌之後，她抬手將被冷汗浸濕的額發撥到耳後，抬腳向著遠方的另一面走去。

  ……

  利比亞沙漠。

  「這地方害挺帶勁的，不過到底還是差點味兒。」小璐裹緊了頭上的防塵布，一邊呸呸往外吐沙子一邊仍倔強道，「害，也是，哪個地兒能比絕境那沙漠區還夠嗆啊？就這，這小破沙地，也就一般般吧。」

  夢魘嫌棄狀看了眼她幾乎被沙塵糊了滿臉的猙獰表情，毫不客氣地嘎嘎嘲笑。

  小璐被氣得一邊呸呸吐沙子一邊罵祂跟秋玹，說祂倆個現在飛黃騰達一步成神了就開始嫌棄之前互相扶持的窮苦凡人隊友來了。她跟夢魘兩個互相叉著腰對罵，秋玹面無表情地步行在兩人身邊，竟有種再難融入的強烈錯位感來。

  秋玹從漫目黃沙中抬眼，無論是夢魘也好，小璐也好，嬉笑怒罵著無一不鮮活生動至極。哪怕是夢魘那半張掀起獠牙的野獸面龐，一時間看上去竟也比她更像是活生生的生命。

  秋玹理應覺得悲哀的，但是此刻，她連「感慨可悲」的情緒也無法由自身感知到。她與曾經的同伴並肩行走，宛如一個死域裡遊蕩漂浮的幽靈，游離於世間一切能夠被感知到的種種情緒之外。

  ——若說這就是趙以歸給她準備的「禮物」，不得不說，死亡這步棋終究是略勝一籌。

  女人纖長的手臂一把攔住她肩膀，將自身大半個重量毫不客氣地壓了上來。

  秋玹抬眼望去，小璐裹得跟個通緝犯似的臉龐笑嘻嘻地橫在自己面前。

  「我已經都計劃好了玹兒，你瞅啊現在你跟老夢都出息了，都是咱們家的希望啊！到時候咱們等到隨便哪個倒霉蛋把賭注贏下來，然後就讓祂們自個兒斗去吧，管他啥諸神黃昏不黃昏的，咱們拍拍屁股就溜嘍！」

  「到時候啊，回你家咋樣？你要呆膩了的話回我跟老夢的原生世界也行，或者隨便哪個小世界，咱們隨便逛隨便挑！時不時搞個位面度假啥的，安享退休生活就完事了！」

  夢魘聽著聽著就哼笑一聲。

  「說得那麼容易，哪能這麼簡單就全身而退的？」

  「你別晦氣啊老夢！」小璐當即摟著秋玹就回頭不樂意了，「總要有個理想方向吧，你就說我的這個美好設想行不行吧！」

  「行啊行啊，」夢魘嘟嘟嚷嚷。「提前說好哈，你們要是定下來了得給我找個帶後花園的房子。必須得帶花園的，花花草草齊全的那種，面積小於欺瞞那老狗當初收藏的別墅一點都不行！」

  小璐：「那必須的呀，還有啥要求都給你整上！」

  於是夢魘笑開，嘻嘻哈哈地又開始嘲笑她異想天開。小璐也不生氣，回頭笑嘻嘻地問秋玹想要個什麼樣的房子。

  利比亞沙漠懸起的風沙仿佛也遮蓋不住兩人拌嘴的聲音，秋玹一直安靜地聽著。記憶中過往生活的那些暫時尚未完全消失的經歷告訴她這些話語中暗藏著的濃烈情愫，但她無法理解，無法領會，無法接收，無法共情，也再難表達出口了。

  秋玹想說，想讓小璐別再說些這種類似於「打完仗就回老家結婚」的妥妥插旗話語，想讓夢魘別對構想中美妙的未來抱有任何一點的期待，想讓祂們不要這樣憧憬，因為的構想越美好現實就越殘酷。

  秋玹想說，若是萬一真的會有理想中的「未來」，那麼她希望那個未來里還有另一個人的身影。

  秋玹想說，她想說……

  光明神唇齒間無聲地開闔，終是一言不發地落了下去，又變回了那個冷漠麻木的新神。

  與此同時，十三個區域再一次進行閉合。而漫天黃沙的塵暴中，遠處支配者的身影幢幢晃晃，不似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