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晉王殿下會怕嗎?
2023-10-13 22:28:32 作者: 甭加慧
那天的夜晚,武柔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她是一株牽牛花,在土地上蔓延生長,視線只有貼近地面的那一點兒。
她覺得很恐懼,很恐慌,總覺得會有一隻大腳踩在她的身上,所以一直努力仰著頭,搜尋任何可以爬到高處的東西。
可是她遇到的總是低矮的小樹枝,剛剛離了地面一點兒,樹枝就沒了。
又或者,好不容易碰見一根高聳的棍子,還沒有爬到一半,棍子就倒了……
就這樣,她整個晚上,都在重複重複的,懷著滿心的恐懼,在地上不停地搜尋、攀爬、希望、失望……
一直到夢醒,她都沒有找到一棵讓她遠離地面,獲得安全感的大樹。
醒來之後,她難過極了。
再想起長孫皇后的那些話,她不禁思索,為什麼她會不害怕被拋棄?
世上真的有這麼無畏的人嗎?
後來她想,長孫皇后一直是幸運的。
長孫皇后雖然年幼喪父,被兄長趕出了家門,但是舅父家願意收留她們,好好善待。
後來她又不費吹灰之力,直接做了聖主的正妻,即便是從來沒有抱過期望,但是她依舊獲得了陛下的摯愛,從生到死,後宮其他女子的分量從來沒有超過她去。
她……幸運的從未在攀爬的枝頭跌落過。
如果,她跟自己一樣,曾經真的被人碾在腳底下,細細地品嘗過跌落深淵的痛苦,她還能那麼堅定從容地說,自己不害怕嗎?
她不信,她武柔真的不信。
……
……
弘文殿裡,武柔怔怔的看著晉王的側臉,許久都沒有動。
正在看書的晉王,終於忍不住這惱人的視線,扭過頭來,說:
「武才人,你這目光是不是太放肆了?當本王是雜耍的猴子一直盯著看?」
他的語氣依舊沉靜,只是因為不耐扯了嘴角,透露出了他的不屑和惱恨。
這對咱們少年老成,端莊沉靜的晉王殿下來說,已經算是很嚴重的情緒波動了。
武柔眸光晃了晃,連忙低下了頭,說:
「我只是從貴妃娘娘那兒聽到了一些事情,對皇后娘娘十分的景仰。聽聞殿下是最像她的人……我沒見過她,就總想著她會是什麼樣子。」
晉王的臉色這才鬆了下來。
他們分別坐在兩張桌案旁,中間隔著空間,距離不遠也不近,剛剛好五步遠。
弘文殿是長孫皇后主持修建的,除了大片的藏書,還在挨著前門的地方放置了桌案席位,方便人可以在此休息閱讀。
後宮裡頭尊卑有序,是禮節也是規矩,即便李家這位皇帝豪放不拘小節,輪上擺席位的事情,也還是得論論格局和尊卑。
所以當時放這些案幾的時候,怎麼放,放幾個,高位幾階?真是讓那些工匠傷透了腦筋。
後來還是長孫皇后發話:所有人在學識里都是學生,哪有高低貴賤?在大堂正中間掛一孔子畫像即可。
所以,桌案擺了一圈,成回字形,無頭無尾。
然後在後頭書海和桌案的中間修了一道影壁,兩側接著雕花窗欞,擺著綠植花瓶,中間就掛著一幅巨幅的孔子畫像。
晉王和武柔就坐在這回字形的案几旁,稍微錯了開些,也算是相對而坐,兩個人的表情能瞧的一清二楚。
今日中午殿裡依舊人少,偶爾有一兩個值守的宦官,一趟又一趟的整理搬書,像是無知無覺一樣,只管閉著眼睛干自己的活兒。
沉默了許久之後,晉王少年人的清爽嗓音響了起來,又帶著疏離和厭惡的感覺:
「我說過了,關於我母后和父皇的事情,我不願講,你也不必旁敲側擊地問。」
武柔滯了一下,心想她現在沒想再探聽皇后娘娘的事情了,說得是真話。
那獨屬於長孫皇后的尊榮和寵愛,是時事是運氣,是二十多年與當今陛下並肩而行,一點一滴積攢起來的。
當然,她那閃耀的靈魂弧光,也是在這個過程中,慢慢地塑造而成。
這根本不是任何一個人可以模仿得了的。
世上再無長孫皇后,也沒有機會再有第二個長孫皇后。
可是晉王不知為何,對於旁人的探聽極為敏感,這是又戳到他的厭惡之處了。
「殿下,武柔說得是真話,沒有旁的意思……倒是有一件事情請教殿下。貴妃在賞花宴上提到了《氏族志》,看那個話音,是陛下不喜四姓氏族的排名,警示朝中權貴不要去捧他們的位置,《氏族志》一個排名罷了,有這麼重要嗎?」
晉王直接答道:
「當然重要,但是一兩句說不清楚。」
武柔已經對升遷沒了期盼,一下子沒了目標,整個人就顯得迷茫鬆懈起來。
她說:
「左右我現在無事,殿下就跟我講一講吧?就當……就當複習功課了?」
晉王想了想,看著眼前的書,開口說道:
「首先,隋朝啟用科舉制以前,朝廷選官一直是舉薦制,那些門閥氏族掌控了官員選拔的渠道。
許多人趨之若鶩,就是為了能當官,依靠他們舉薦當了官之後,又會回饋給門閥世家財富利益,受其牽制、影響。
權利的來源,是人。
那麼多官員將氏族門閥奉為犀首,等於分了一部分皇權,甚至在特殊時期,門閥可以掌控朝堂走勢,改朝換代。
魏晉之後,受五胡亂華的影響,氏族門閥的權利受到了極大的衝擊。北魏建立之後,為了維護統治,促進民族融合,更是大力推廣漢化。
但漢化的一大功績,就是大範圍普及了詩書禮儀,讓氏族門閥之外的人也學到了知識,《三字經》就是那個時候出現的。
到如今,寒門士子多如牛毛,不乏有才之士,再加上科舉制的實施,氏族門閥對朝堂的影響已經大不如從前。
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們名聲太久太響亮,即便沒有官位爵位,他們在讀書人眼裡也是貴族,是一份難以企及的榮耀。
我父皇啟用人才從不看出身血統,有才就用。等於刨了氏族門閥的根基,阻了他們的復興之路,早就成了對頭。
可是現如今,父皇派人編修《氏族志》,排在前頭的依舊是四姓氏族,足以證明他們在民間的威望遠超朝廷。
他選出來的寒門士子,卻反過來去向四姓門閥朝聖,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忍。更重要的是,長此以往下去,不利於皇權穩定。」
武柔靜靜地聽著,又問:
「那……既然這麼嚴重,為何不……為何不使些更厲害的手段,讓貴妃娘娘請長安城的命婦,還是主姻緣的人來進宮說兩句話,真的會有用嗎?」
晉王李善這才抬起了眼睛,用好學的眼神望著武柔,問道:
「更厲害的手段?……比如?」
突然被晉王問到,武柔的眼珠子偏到了一旁,手上牽著自己的彩色披帛,有些緊張地在胸前絞了兩圈,思索著說:
「我不知道啊……比如……比如找個由頭殺了他們?」
晉王的眸光明顯震了一下,像是精心雕刻出來的唇微微張著,半晌搖了搖頭,說:
「你怎麼那麼大的殺心?」
武柔連忙將絞著的披帛放了下來,心虛的低下了頭,生怕讓晉王發現她內心住著的鬼怪。
晉王倒是沒有再往深處計較,而是回過了頭,看著自己眼前攤開的書籍,接著說道:
「隨意殺個奴婢,都會造成恐慌,更別說殺那些聲譽久遠的門閥氏族了。我父皇乃是聖主明君,又不是好殺的暴君,怎麼能如此隨意?
而且,嫁娶之事,看著事小。其實關係到兩個家族的利益聯合。
別看平時大家都客客氣氣,好像不計較彼此家門的貴賤等級,真到聯姻的時候,就會暴露出內心衡量來,計較的一清二楚,一點兒也做不了假。
越是門第高,利益大的家族,越是如此。
所以如今四姓門閥聲譽大漲,也是因為權貴們想與之聯姻的太多,無形中抬了他們的身份。
只要放出風聲,讓那些當朝的權貴們能放棄聯姻四姓,那對他們的聲譽自然有很大的影響。」
武柔聽著,再聯合當初貴妃在賞花宴上說得那些話,很多事情便通透了,覺得好有道理,忍不住說道:
「殿下知道的真多,我就沒有想過這些……」
晉王明顯身子僵了一下,耳根子就紅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說:
「大多都是我父皇教的,算不得什麼。」
武柔看著他的側臉,突然間又生出了許多艷羨來。
有阿耶真好。
她的阿耶在世時,也會時常的教她一些道理,雖然不是國事,但也總有一些對人對事的智慧。
即便當時對她來說沒有多大用處,可是他走了之後,她能忍得了武家兄弟的欺辱,進宮之後又乖順小心,勉強算得上左右逢源,全是因為阿耶教導的緣故。
想到阿耶去世之後自己的遭遇,武柔又忍不住心酸惆悵,鬼使神差地問:
「晉王殿下會怕嗎?」
晉王李善奇怪地轉過頭,就看見武柔用一雙迷濛淒惘的眼神看著他。
她平日總是很活潑,膽子也大,今日真的很反常。
「怕什麼?」晉王李善語氣又溫柔了些,問。
「怕……突然間有一天,因為失去了依靠,自己的日子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