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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02:25:04 作者: 栗連
吳海峰迴頭,震驚地打量面前的女孩。
趙亦不自然地笑了笑,覺得風吹著小腿有些冷。
她認識周銘誠之後才開始給自己買裙子,買的也都是中性商務款,何嘗穿過這樣女性氣息十足的小白裙。工作之後回家的次數也少,難怪會被「笑問客從何處來」。
「……小泥鰍?」
「是我,吳叔叔。」
趙亦笑,多少有些酸楚。
她上次回家還是去年過年,當時留著及耳短髮。後來有一天,周銘誠贊了某個女明星長發好看,她便也把頭髮留長,整個大院恐怕都沒見過她留長髮是什麼模樣。
包括她爸在內。
她爸不開口讓她回家,她便不敢主動回家。
吳海峰和趙亦並肩走,時不時側目,感覺自己可能在做夢:第一眼看到趙亦,還以為見到了過世多年的沈教授。喉嚨發澀,欲言又止,最後開了個玩笑:
「小泥鰍,長大啦,小時候黑不溜秋的,現在變成白天鵝啦。」
趙亦自幼身姿挺拔,穿軍裝是軍人范,穿西裝是精英范,穿線條合襯的中式裙裝,頸項修長弧度優美,似一朵雅致的黃角蘭悄然綻放在暗夜。
真像。
吳海峰快走了幾步,低頭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長大啦……小泥鰍……這麼久沒回來,你爸一定很高興。」
……
趙亦掏出鑰匙開門,手有些不穩,是所謂的近鄉情怯。
門一開,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鄰居常說他家書畫成堆,聞起來就有一股書卷氣。對於趙亦而言,那是書本、筆墨、紅木家具和樟木箱子混雜的氣息,晦澀,沉雜,伴著黯淡的童年回憶。
是家的氣息。
她中考去了省重點,從初中就開始住校。再往後,離家越來越多,回家越來越少。這樣深靜的夜,站在熟悉的玄關,好像錯開了一扇門,突然穿越回二十年前,她是六歲的野孩子,作天作地想要吸引大人注意。
她曾經問程小雅,為什麼她小時候那麼叛逆,輔修心理學的程博士摸摸她的頭:
「為了引起注意吧,你那時候一定極度缺乏關注。」
趙亦沒開燈,彎腰打開了鞋櫃,左邊倒數第二格,準確摸到了她自己的拖鞋。她家的東西永遠各歸各位,像精密鐘錶準確運行,每年夏天過完梅雨季就準時曬梅,包括她媽媽過世前存放在樟木箱底的那些衣裙。
年復一年。
非常美麗的衣裙,趙亦小時候曾經偷穿過一次,狠狠挨了頓打,從此不敢碰那些漂亮箱子。它們年復一年被拿出來翻曬吹風,整理摺疊,卻沒有被穿著的機會,是一群美麗的囚徒,趙亦漸漸不再愛它們。
這時候,她爸應該已經準時睡了,趙參謀長的生活習慣雷打不動。
趙亦這樣想著,放輕手腳往自己房間走。突然,書房門打開,暈黃燈光映出,她爸捧個杯子走出來,看見趙亦,點一點頭:
「回來了。」
趙亦並沒想到她爸居然這麼晚還沒睡,她愣在那裡,等她爸把她看清,老頭自己也愣在了那裡。
雙雙呆若木雞。
「爸。」
趙亦下意識立正,配上一身婉約的小旗袍,怎麼看怎麼不倫不類。被她這一聲喊,趙參謀長也回過神:剛才居然有一瞬間看錯,但畫皮畫虎難畫骨,這一把桀驁的硬骨頭,這一張油鹽不進的棺材臉,多看兩眼還是他老趙家的小趙。
「嗯,不早了,去睡吧。」
趙參謀長下完指令,端著茶杯回了自己房間。言簡意賅,雷厲風行,和過去沒什麼兩樣,留給趙亦一個無言的背影。
趙亦在床上翻來覆去。
新換的乾淨被褥,太陽曬過的甜軟味道,但她完全睡不著。小時候覺得自己房間太大,床也太大,睡起來非常孤寂,現在明明人長大了,一米五寬幅的床,居然還是覺得空寂。
翻騰半天,悄悄爬起來,摸黑去了書房。
檯燈點亮,桌上的老位置放著老照片。兩個人的合影,沒有她,不可能有她,她的媽媽死於羊水栓塞,在這張照片面前,她是罪犯、罪證、罪魁禍首。
若非如此,她的人生會不會有什麼不同?
趙亦看著照片上的女人——眼睛兩彎下弦月,紅唇一彎上弦月,笑容溫軟,想像中,聲音也必然溫軟,會牽她的手,將她嬌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女孩。
愛哭,但內心強大,溫暖有力,怎麼也打不敗,像程小雅。
趙亦對著照片發呆,漸漸趴倒在桌上,說不清為什麼自己今晚這麼委屈。
是那種難受到想哭的委屈,上次這麼委屈,還是偷穿她媽媽裙子的那一次。再怎麼不像個小姑娘,也曾有過懵懂的愛美之心,學校組織建軍節匯報演出,別的小姑娘都發了|漂|亮裙子,卻給她發條白羊肚手巾,臉上畫滿黑黑的皺紋,扮演年老駝背的村民。
回到家,越想越傷心,偷偷翻出柜子里的漂亮衣服。
剛上身便被發現,二話沒說挨了頓揍,她爸氣急敗壞,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但她仿佛在沉默中聽到他爸的心聲:
你也配。
她是一個自卑到塵土裡的小姑娘,一直都是。就算長大了,讀最好的學校,賺很多的錢,心裡也住著這樣一個小姑娘——面對特別美好的東西,總有一個聲音在心裡悄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