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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02:25:04 作者: 栗連
趙亦噴完火,將顏忱書獨自留在原地,拎著飯盒往劇組方向去。雨後初晴,田埂被雨水泡的酥軟,日頭曬過表面板結,內瓤卻是巧克力熔岩蛋糕,一腳下去泥足深陷,必須走得十分小心。
趙亦只顧埋頭看路,不防路邊樹下靠著一個人,長腿交疊橫在窄路中間,險些沒讓她跌個嘴啃泥。趙亦踉蹌兩步回頭去看,那人白袍似錦,面色如玉,畫中仙似的,一時半會沒認出是誰。
認出之後,心裡陡然一緊。
柏鈞研斜倚著樹,扮相很是金尊玉貴——今天室內戲,脫下鏽跡斑斑的戰袍,他是天潢貴胄的小靖海王。一旦束起額發,他那眼尾斜飛的天生倨傲便顯得格外分明。樹下疏影淡淡,他的目光也淡淡,看她的樣子說不清是審視還是其他,反正和當初遇到時已經大不一樣。
當初他是溫和的,親切的,偶爾還帶點調侃,一個毫無架子的大明星。後來變得嚴肅,因為她曲解了他的好意。現在變得冷淡,因為他曲解了她的拒絕……看,現實世界就是麻煩,在數學世界中,有解就是有解,無解就是無解,哪會有什麼曲解!
趙亦煩躁非常。費事去跟他解釋?好像沒有這個必要,她又沒打算跟他建立超乎尋常的關係。
不解釋?老用這種探究的目光看她到底幾個意思!
趙亦把頭一低,決定眼不見心不煩,直接逃離現場——自從她遇到柏鈞研,已經越來越嫻熟於使用「逃」字訣。然而他們狹路相逢在一條細窄的田埂,想逃也並不十分容易。趙亦儘量貼著田埂的邊緣走,誰知腳下突然一滑,她驚慌地退了兩步,人是沒有滑落,鞋卻扯鬆了綁帶,直接陷進了泥田。
選擇一:不要那隻鞋,高一腳低一腳,假裝鎮定離開。
選擇二:撿起那隻鞋,但一隻手無法繫鞋帶,高一腳低一腳,假裝鎮定離開。
選擇三:撿起那隻鞋,脫掉另一隻鞋,無視地上的碎玻璃尖石子,假裝走在沙灘,步履悠閒忍痛離開……
趙亦欲哭無淚。
擅長於求解多元複雜方程的聰明腦袋,在一道簡單選擇題面前當了機。趙亦還站在原地發愣,一片雪白的袍角已經飄到身邊——這麼一對比,才發現什麼叫主角待遇,戲服定期乾洗,鞋子乾爽潔淨,越發顯得她一身邋遢狼藉。當然這也和她今天的角色有關,她傷了手,正好演一個吊著手的小乞丐。
若是從取景框裡看,這一幕簡直充滿戲劇張力,好似劇本特意安排:體恤民情的小王爺路遇殘疾小乞丐,幫她從田裡撿起髒污的鞋。
趙亦驚慌失措,柏鈞研卻好整以暇,好似一切發生的理所當然,他就應該用他乾淨的手撿起那隻鞋,擦掉污泥,然後蹲下遞到她的腳邊——發現她半天沒有動作,居然還抬頭看她一眼,「抬腳」,台詞說得無比自然,仿佛在說「你好」。
小乞丐默默站在田埂,看著小王爺單膝觸地,認真給她綁鞋帶。
為什麼世界上會有這樣的人,她其實不能理解。
她的成長曆程很是艱辛,傳統軍人家庭的出身,斯巴達式的棍棒教育。她沒有玩過洋娃娃、棒棒糖、毛絨玩具,因為這些東西消磨意志。也沒有看過電視劇,漫畫,少女讀物,因為這些東西浪費時間。她習慣於接受指令然後嚴格執行,世界對於她而言,秩序井然,法度森嚴,就算後來離開原生家庭,獨自走向廣闊世界,也沒有完全改變她的認知。
程小雅已經是一個讓她感到迷惑的存在:一個溫軟的,包容的,像法蘭絨毯子一樣讓人可以真正卸下心防的女人。
柏鈞研則是一個更加讓她迷惑的存在:一個似乎並不訴諸於利益交換,無端端就能對陌生人散發溫暖善意的……男人。
必須承認,她骨子裡原就有些懼怕男人,這種懼怕和酒醉的父親揮舞的戒尺交織在一起。在軍隊大院,家庭暴力是一種司空見慣的流行,隔三差五就能聽到鄰居家小孩的哭喊。趙亦從不哭喊,因為哭喊只會招來更多的懲罰。她知道如果她哭泣,她的父親會對她更不滿意,因為她是個女孩,一個生而軟弱的小姑娘,獨女政策讓她的父親這輩子不可能擁有一個可以傳承他勇武血脈的男孩,所以她必須像男孩子一樣堅毅果敢。
可是……一個內心柔軟的男人?
趙亦看著柏鈞研烏黑的發頂,目光茫然而困惑,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存在?
趙亦的困惑沒有保持太久,三秒鐘後,柏鈞研開口說話,溫柔表象立刻蕩然無存。
「沒別的意思,看你手不方便而已。你不是我的菜,不用緊張。」
這話要讓安迪聽到,一定跳起來面斥「放屁」,她正是他的菜,冰淇淋做的可人兒,嬌弱得仿佛日頭一燎就會化掉,正中他那顆容易心軟的紅心。而且今天她的扮相格外顯得可憐,小乞丐,巴掌大的小臉髒成一片,只剩下一雙大眼睛,一看就很久沒有吃過飽飯,以至於讓柏鈞研鬼使神差撿起地上飯盒,假裝順手丟垃圾,其實趁機檢查群演的伙食——8塊錢的盒飯,果然一看就沒什麼營養。
趙亦呆立當場,血液再次達到沸點,她最近沸點很低。
誤會越結越深,他甚至認為她喜歡自作多情。天地良心,她趙亦一輩子只自作多情過一回,還是因為對方多次誤導,日積月累才形成了幻覺。她和此人之間的尷尬誤會,一次比一次深不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