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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02:25:04 作者: 栗連
一進屋子她就開始後悔。
廉租屋,合用衛生間,衛生條件令人髮指。趙亦出身好,父親是南京軍區高官,畢業後又進了華爾街,金融危機之後最艱難的幾年,她從大宗商品轉做固定收益,趕上了固收部門的黃金時代,二十出頭就賺到人生第一桶金——這樣一個人,雖然因為性格關係,為人並不十分挑剔,但其實對生活品質還是有所要求,也確實沒吃過什麼苦。
這種接近社會底層的生活,完全超出了趙亦的想像。
苹苹姑娘倒是興致不減,東看西看,還衝進衛生間讚嘆:「哇!抽水馬桶!」趙亦看了一眼黑黃的馬桶墊圈,默默從包里翻出一次性手套和消毒液,開始進行性的清潔。
這是一個月租金300元的房間。
在豎街鎮這彈丸之地,到處都是這種廉價而不實惠的月租房,牆皮剝落,電線老化,有些甚至沒有上下水,卻仍然住得滿滿登登。這裡是傳說中的東方好萊塢,數不清的年輕人從四面八方趕來,像候鳥般來來去去,哪怕年復一年只能當一個普通的群眾演員。
畢竟這是夢開始的地方。
陳苹苹顯然也有一個樸實的明星夢,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說個不停。
說她小時候跟人學過幾天戲曲,鎮上人人誇她歌喉好,叫她小百靈。說她看過兩本講表演的書,知道世界上有三大表演體系。又說她最崇拜的明星是柏哥哥,長得怎麼帥,拍戲怎麼不用替身,怎麼勤奮敬業。
說到興起,還從床上跳下來,到行李箱翻了半天,翻出一張有些年頭的大幅海報,用手仔細抻平,小心翼翼貼到牆上。
於是當趙亦舉著兩隻戴一次性手套的手,帶著一身84消毒液味兒,像個手術醫生般從衛生間走出來,便正好和牆上那個冷峻的美少年迎面撞了個正著。
其實氣質是迥異的。
少年人身上某種凌厲的東西,使他整個人英俊得令人難以逼視,這種東西似乎已經被歲月雕琢成了溫潤圓融,趙亦有些驚嘆地想,居然他曾經是這樣一個刀鋒般的少年。
但她還是一眼認出他來,因為眉目沒有發生太大變化。算起來這已經是他們第三次「見面」,莫名其妙的一種緣分。
或者只是因為他實在太紅,而她實在太兩耳不聞窗外事。她從小不追星,後來做了影視圈資方,更沒有理由再去追星。對於她來說,那些光鮮亮麗的男女,不過是計算投資收益的參數而已。
可她到底錯在了哪裡?大ip,熱門題材,流量小生……按說都是爆紅因素,為什麼卻一敗塗地?
換個本子行嗎?換個導演?還是換個更加英俊的小生?換成牆上這個男人?趙亦仰面躺在床上,儘量忽略被褥散發的淡淡霉味,腦中的方程式一遍遍自動演算,結果卻越來越模糊,直到被睡眠吞沒——不管身處哪個時區,每天晚上十一點必然睡著,趙亦的生物鐘比自動校準的石英鐘還精準。
趙亦醒來是在凌晨四點,並非生物鐘失靈,而是被門外走廊上的大呼小叫喚醒。
感覺是要去搶春運前的最後一張火車票。
「怎麼?怎麼!有小偷嗎?」苹苹從夢中驚起,摸出枕頭底下的剪刀,睡前她一直在科普趙亦豎街鎮的治安問題,據說這裡好多武行都混黑社會。
「沒有。好像到了上工時間。」
既然醒了,乾脆一道起床,早飯胡亂對付兩口,裹上外套便出了門。來之前趙亦特意買了件衝鋒衣,她的max mara只能過有空調和司機的人生,相較而言,她沒有她的大衣嬌氣。然而二月的豎街鎮並不友好,天空飄著綿密的雨絲,因為空氣濕度大,越發顯得寒意沁人,就算衝鋒衣也擋不住空氣里的冷。
演員公會的人卻一點也不見少。
上面黑鴉鴉的天,下面黑鴉鴉的人,人頭攢動,在大廳等待被群頭挑中的體會。群眾演員是豎街鎮最不值錢的東西。在很多導演和大牌眼裡,群演不是人,只是東西,一個會呼吸的道具,不需要任何尊重。趙亦一路被人推搡,甚至有人趁亂摸了一把她屁股,簡直覺得自己是乘坐跨海郵輪被販賣到美洲的黑人奴隸。
女生畢竟還是少,她和陳苹苹站了一小會兒,已經得到好幾撥人的問詢,還有一個自稱演員副導演,拉著陳苹苹就要走,被趙亦劈手奪下——她雖然沒看過豬跑,但吃過很多豬肉,知道不會有副導演來群演大廳挑人,此人必然沒安什麼好心。
最後遇到一個還算好心的群頭,給她們逐一說明,當群演要先去辦暫住證和演員證,女生一般都是群特,一天至少能拿80塊錢。80塊錢……趙亦想起她曾經每分鐘價值80美元的職業生涯,突然有了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怎麼可能她坐在a級寫字樓里吹著空調就能做出正確的判斷。
這分明是她絲毫也不了解的世界。
那個人稱「虎哥」的群頭費了半天口舌,自然不是為了日行一善,還是想抓走這兩個稀缺資源。身材雖然都不夠高挑,臉模子倒是不錯的,尤其白皮膚那個,纖弱精緻,正是適合上鏡的心形小臉,要是有台詞功夫,拿去當特約演員,演個冷若冰霜的小公主也是行得通的。但他又擔心對方未成年,身份證特意拿出來比對,看得滿心詫異,居然都26了,那確實沒什麼前途,戲路太窄,年齡也太大,難怪只能來混一個群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