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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 18:34:34 作者: 絆倒鐵盒
這句話說出來以後,好像有巨大的水流把兩個人淹沒了,喻呈感覺呼吸不暢,他奮力抬了抬頭,然後說:「把一個人變苦,是很殘忍的。」
「也不算殘忍吧。我覺得談戀愛就像往杯子裡倒水,姜潮倒了一個滿杯,袁頌只倒了三分之一,第一次看海,第一次開碰碰車,發自真心的快樂,也有一些喜歡。只是有的人掏遍全身,只拿得出三分之一。」
「只有三分之一當然也可以。」喻呈看著天花板說,「但是他往水裡加了一點墨水。全弄髒了。」
潭淅勉笑了一下:「那好在,我至少可以做到,不往裡面加墨水。」
喻呈覺得他夜半過來送了個巨大的謎題,他們好像在談拍攝,又好像在談彼此的關係。喻呈剛覺得自己要揭開什麼,卻發現潭淅勉徹底息了聲,好像睡著了。
喻呈無奈地看著他,他把他吵醒,然後自己睡得香,令他感到很不公平,但他實在睡不著了,只好坐起來看書。
結果潭淅勉又開口了:「看的什麼?」
喻呈驚訝於他不睜眼也知道他在做什麼,但後來想,大約是翻頁時會發出聲音。
「還是殘雪那本,很助眠。」
「你之前說,這本經常給你靈感?」
「對我來說有用。」
「我現在也很需要一點靈感。」
「給。」喻呈老實地把書遞過去。
「喻老師,我很困。」醒著他都不想看書的,何況躺著。
「那我念?」
「你念。」
「這是短篇集,你挑一篇?」
「這本書總共多少頁?」
「305。」
「那就222頁那篇。」
喻呈又覺得潭淅勉很好玩,一般誰這樣啊。他喜歡他性格里的這部分,猜不著。
翻到222頁。這個短篇叫《到果園去》。然後喻呈就開始念。
「他不記得他在那下面已坐了多久了,水汽都已經將他的衣服漚爛了。有一天他站起來又蹲下去,便聽到褲腿的線縫脹開的聲音。」
這個開頭聽起來很突兀,「他」是誰,「下面」是哪裡,什麼都沒說,先把一個場景扔到你臉上,褲線先炸開了。潭淅勉覺得很好玩,他輕笑了一聲。
「然後他頂風而行,有人老在他耳邊提問,他努力提高嗓音說『我要到果園去』。……像給自己壯膽似的。」
「果園是什麼樣的呢?」
喻呈的聲音很輕,本來也就溫溫和和的,很容易帶著人的思緒飄走。潭淅勉聽著,想像大概是那種很密的果林子,但聽語境應該是夜裡,夜裡的果樹,影影綽綽的。
「……當他抬起頭來打量蘋果樹的葉子時,父親就來了。」
「他驚訝地說:『爹,你怎麼來了?我以為……』」
「父親歉疚似的對他說:我先前種了十棵,現在只剩這一棵了。我總不放下,要回來看一看它。」
「父親撿起枯蘋果放進他上衣的口袋裡,撫愛地摸了摸樹幹。他的身影在夕陽里變得模糊起來。」
「父親!父親!他焦急地喊道——」
喻呈的聲音聽起來越來越遙遠,音色難辨,潭淅勉覺得好像漸漸地變成從自己嘴裡說出的話。
父親!父親!
「他靠近父親,一把抓住他的衣服的後襟。『叫什麼呢?』父親責備地說,『不都好好的嗎?山裡頭有點小火,已經被撲滅了,你要沉著。』」
這故事好怪。果園,突然出現的父親,山火。
不知道為什麼,喻呈講到這裡突然頓了一下,把潭淅勉拉出故事,他小心地問:「要不要換一篇。」
潭淅勉沒什麼表情:「繼續念吧。我快睡著了。」
喻呈只好繼續下去。
「……他想起他剛剛掉下洞穴的事,也不知父親是從哪裡鑽出來的……他問:『爹爹你現在住在哪裡?』」
「爹爹說:『我四海為家。別的地方也有我的果園……』他似乎想炫耀什麼,可是又沒有說下去。兩隻烏鴉在周圍吵吵鬧鬧,轉移著父親的注意力。不知為什麼,只要父親注意力一散,他的身體就失去了厚度,化為一個影子。」
「他想說些什麼來引起父親的注意,可又想不起那句關鍵的話,只有暗暗的著急。最後他說出的是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我,夜裡很寂寞。他說。」
寂寞。潭淅勉想,要是他,大約不會在父親面前示弱,不習慣。還有一件事他也覺得神奇,好像從來沒有人教過他寂寞是一種什麼情緒,但是他自然而然就會感知到,某些時刻,是在寂寞了。
「嗯,我也是。父親回應他。他覺得眼前的父親同他差不多年紀。那麼,父親是生活在一個時間停滯了的地方。……母親在世的時候,他問過她關於父親的事。」
「父親是被熊咬死的,他問她,父親帶著獵槍,怎麼一槍未發就被熊咬死了呢?」
果然是死了。
潭安林去世後,他好像也問過常苒類似的問題。他說,老潭每天都繞著發射中心跑步,強身健體,他滿腦子上天下海,想再工作二十年三十年,不是說科學家最危險的是做外場實驗,什麼氫氣、甲烷、二甲苯,還有爆炸與輻射,如果是這種,也算有心裡準備,但為什麼偏偏是熬完大夜,攻關掉一個難題,高高興興回宿舍,說躺下睡一覺,然後就一覺沒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