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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 18:09:05 作者: 時鏡
    這詔獄之中死的人多了,但不該有他寧成。

    張湯殺的人很多,也不該有他寧成。

    他說的這些,都切中了張湯的內心,他沒有反駁,翹起唇來一笑,「你說的基本沒錯,不過廷尉獄中,讓你驚訝的刑罰,大約是密室幽禁、水刑、滴血這一類吧,其匪夷所思,便是張湯在聽到的時候也是很驚訝的。」

    「這些刑罰難道不是你想出來的?」

    寧成皺眉,抬眼看張湯,卻又喝下了一杯酒。

    「寧成大人想知道是誰嗎?」張湯也端起酒來,手指卻在酒杯上摩挲,雖然身居高位,但張湯竟然還是覺得這詔獄乃是最舒服的。也許是因為自己在這裡待的時間最長,又也許……

    他低頭不再多想。

    寧成一直看著他,明顯是等待著他的下文。

    張湯道:「皇后殿下於刑罰一道,頗有心得。」

    寧成頓時如遭雷擊,他看著張湯那艱澀晦暗的眼神,這眼神裡帶著一種漠然,一種無邊的冷淡,雪原之中的血海,緩緩地蔓延開,殺意其實從未褪去,寧成也是一名出色的酷吏,他知道他們這一種人因為天生痛恨不公,所以喜好殺戮,又因為手染了更加深重的殺孽,最終的下場依舊是沖向深淵。他忽地明白,又哈哈大笑起來。他忽然覺得悲哀。

    寧成說:「你是最名副其實的酷吏。」

    他原來是得罪了陳阿嬌的。

    「在你回朝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會死了。」張湯說完這一句,忽然將自己手中的酒喝乾了,然後青銅酒尊扔到案上,眼底喊著一種嘲諷,「寧成你真是活老了。」

    寧成的目光隨著那酒尊在案上晃了一圈,忽地一捂自己的胸口,帶了些黑色的血從他嘴角湧出來,他眼前開始模糊,已經是劇毒入體了……

    目光從那酒尊上移到了張湯的臉上,他手一指他:「你……在酒尊上,下毒……」

    張湯漠然站起來,「當年那小吏,是被我栽贓的。」

    只說完這一句,寧成就已經倒了下去,再無了聲息。

    弄死一名權臣酷吏,就是這麼簡單的事情。

    張湯出去的時候遇到了負責此事的減宣與義縱,他官位比二人高,由義縱、減宣二人向張湯行禮,「張大人。」

    張湯略一點頭,卻沒說什麼,出去了。

    義縱、減宣二人進去牢房之中查看,卻對望了一眼。

    減宣陰毒道:「陛下急欲除掉寧成,就算是得知了張湯毒害寧成也不會處置他的。」

    義縱看了減宣一眼,卻搖頭,似乎不怎麼贊同他,笑道:「就算是張湯犯了事兒,也不會出事兒的。」

    減宣哼了一聲,卻覺得事有蹊蹺,不管怎麼說,寧成本就是必死,怎會急於一時?他們甚至還沒有審過寧成,只是為其定罪而已。

    張湯自然是知道其中奧妙的,他回到府中,將主父偃此前悄悄塞給自己的密報展開了,他已經看了許多次。

    寧成查昔年嚴助事,君當留意。

    當年嚴助是怎麼死的,張湯很清楚。

    他在朝中如此位高權重,自然不缺少自己的耳目,江充此前向陳阿嬌獻計,再次辣手治了寧成,參寧成最多的就是江充,況且寧成多次違背禮制,被江充捉下曾要治罪,但因為寧成當時也算是劉徹的左膀右臂,因而沒有能夠傷及其根本。

    只是後面江充學聰明了,他表面溫文儒雅,都被稱之為「江繡衣」,因為他乃直刺繡衣御史,「繡衣」此稱相當雅致,因著這樣的性子,他能夠結交眾人,還頗受歡迎,此人在朝中的風評乃是相當好的。

    這一次,群臣大多聲討寧成,而聲援江充,也終於讓劉徹開始注意到江充此人的才能,可以說,寧成一死,江充平步青雲的時候就到了。

    只是----這一次,促發了這一場變動的人,應該還是寧成自己。

    如果不是他察覺到張湯並非真正想要親近自己,而準備去拿張湯的把柄,張湯也不會在行推恩令剛剛結束的時候就對寧成發難,畢竟這樣會顯得劉徹這皇黨們卸磨殺驢的功夫太好,剛剛利用完了江充就將人殺了。

    要怪,只怪寧成自己想不開吧。

    他將這寫著字的白帛放到燭火上燃盡了,火焰吞上來,差點燒灼到他的手指,他鬆開了手指,任由灰燼落下。

    轉頭看向窗台,碗蓮還放在那裡,留了張字條,原來是太子改主意了,說要自己為陳阿嬌再養上幾株碗蓮。

    太陽落下去了,寧成死了,陳阿嬌在椒房殿裡問道:「太子去哪裡了?」

    旦白道:「太子說有事,馥郁帶著他去亭子裡了。」

    「有人跟著就好。」

    她笑了笑,然後走到後殿去,說道:「早早熄燈了吧,今夜陛下那邊有的忙呢。」

    劉弗陵,劉徹的兒子,大漢的太子。

    此刻,真趴在亭子裡,使勁地將自己身邊的蓮子硬皮在地上蹭,馥郁無奈地看著,可是又不敢叫他起來:「太子殿下,讓婢子來幫您吧,您這樣回去我怎麼交代啊!」

    「不妨事兒,回頭換件衣服就好。」

    小浮生還是一門心思地將那種皮使勁兒地磨薄,栽養碗蓮的方法還是張安世告訴自己的,他不想讓別人幫忙。

    馥郁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有些想哭,這孩子……

    王太后走過來的時候正瞧見這一幕,這些年她與陳阿嬌是一直冷戰,婆媳矛盾一向是相當要緊的,劉徹本來也不想插手,近來又有些刻意打壓田蚡的勢力,王太后的母家近來也不好過。

    她從來沒有去看過浮生,也不想看,今日出來散步,倒是看到了劉弗陵,她知道這孩子小名叫做浮生,是個很好的名字。

    站在亭子下面,王太后抬頭看著他,周圍的人都沒有出聲,也沒有人去提醒馥郁,王太后只是看了一會兒,便離開了。

    此後幾天,浮生每天都到這裡來侍弄他的碗蓮,王太后也每日恰巧從這裡經過,馥郁第一次不知道,後面幾天卻並非不知,她將這個情況告訴了陳阿嬌。

    陳阿嬌一是驚訝浮生的孝心,幾乎讓她當場就落淚,只是隨後就止住了,想到王太后,她垂下眼,只是說:「繼續看著,小心些,暫時不管。」

    到了第七天,浮生對於每日路過的王太后也熟悉了,他那天抱著自己的碗蓮,站在台階上,喊道:「奶奶,你為什麼每天都從這裡過去呢?上來喝茶嗎?」

    王太后愣了一下,她驚訝於浮生對自己的稱呼,「你叫我什麼?」

    「你不是太后奶奶嗎?」

    完全不顧旁邊馥郁那驚恐的眼神,浮生竟然顫顫地抱著自己的碗走了下去,來到了王太后的身邊。

    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寡居的女人而已。

    她退了一步,摸摸自己眼角的皺紋,忽然有伸手摸了摸浮生的頭,「好孩子……」

    然後她轉身走了,留下浮生站在原地看著她離開。

    浮生的小腦瓜還不明白,太后奶奶為什麼不跟自己說更多的話。

    劉徹聽說這件事之後,跟陳阿嬌的反應如出一轍,他說,看著不出事兒就好。

    浮生的碗蓮終究還是沒有能夠開花,夏天過去了。

    陳阿嬌騙他說,開花了,只是她不小心打碎了。

    於是浮生哭鬧了很久,揉著自己的眼睛說要再給陳阿嬌養一碗。陳阿嬌說秋天到了,冬天也快了,這個時節太冷,碗蓮活不起來,還是來年再種吧。

    那一天晚上,浮生死活要翻到陳阿嬌的榻上睡覺,把劉徹氣了個半死,兩父子鬥了大半夜才困,陳阿嬌難得地睡了個好覺,只是劉徹起來卻是兩隻眼圈黑黑的。

    他已經換好了朝服,一轉眼瞧見自己兒子還沉在黑甜鄉里,簡直嫉恨得不得了,「遲早要辦了這小子!」

    陳阿嬌只是隨手從枕頭下面摸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放在那裡的玉佩丟過去打他:「要滾快滾!」

    劉徹眼明手快接住了,「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哈哈……」

    陳阿嬌只差沒抽他一鞋拔子,直接側身躺了過去。

    劉徹將那玉佩往身上一掛,便出去了。

    小浮生還睡得香甜。

    他忽然夢見了自己的碗蓮,又夢見了張安世,張安世捧著自己家裡的碗蓮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打碎了,他又夢見自己來年給母后養的碗蓮開得很漂亮……

    這個夢,他很快就忘記了。

    第二年,他的碗蓮,放在窗台上,果然很快就開了。

    ☆、第一百零二章囹圄

    減宣是個很懂得進退的人,可是人難免有執念,而他對於權勢的執念卻是從來都不簡單的。

    自己與張湯幾乎是從同樣的位置上爬上來的,可是現在張湯成為了御史大夫,就是義縱在治了寧成一案之後也頂了廷尉的缺,成為了新上任的廷尉,只有他減宣,還在原地踏步走。

    陛下詔令抄了寧成的家,竟然藏有萬金,其罪難免,滿門抄斬,監斬官汲黯,乃是所有酷吏都看不起的一個直性子,今日減宣就是要與這樣的人一同監斬。

    他從馬上下來,走到了汲黯的身邊,坐下來:「汲黯大人來得早。」

    汲黯手指敲擊著漆案,瞥了減宣一眼,有些不冷不熱,只是道:「午時將到,只要不遲,又有何妨?」

    這汲黯,說話的時候總像是要嗆人,減宣懶得跟這樣的人多說。最近汲黯與田蚡之間掐得厲害,主父偃就在一旁看戲,整個朝堂都有些熱鬧,只是寧成這事情,卻暫時轉移了所有人的視線。

    這兩年以來,寧成如何榮寵?卻不想,一朝破敗,竟然也落得滿門抄斬。對劉徹這生殺予奪的果斷和殺伐,所有人已經有了充分的了解了。

    減宣不再說話,而是看向了下面跪著的一排排寧成的家人。

    百姓們圍在刑場下面看著,市口上這個時候人來人往,聽說要斬的乃是酷吏寧成一家子,竟然已經有人往形台上丟臭雞蛋和爛白菜。減宣看到這一幕,竟然忍不住笑起來。

    而汲黯,只是回頭看了減宣一眼,又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來。

    張湯這個時候也在角落裡,只是他沒有接近,而是看著所有百姓指著刑台上那些引頸待戮的人喝罵的場景,忽然想到了自己----有人在罵,這天下間的酷吏都該千刀萬剮,不得好死。

    他一垂眼,在劊子手們舉起屠刀的時候轉身,邁出回頭路的第一步時,人頭便已經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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