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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 18:09:05 作者: 時鏡
劉徹端過了藥碗,一口喝乾淨了,只是喝完了卻深深皺眉,這滿嘴都是苦味,好在----還是那句話,良藥苦口。
他走時回望了椒房殿一眼,在這黎明的時候,竟然對這宮殿分外留戀。
朝堂上,所有人已經在等待劉徹,文武百官分列兩邊,劉徹病了許多天,宮中禁嚴,眾臣雖然不說,但總歸是在懷疑什麼的,這天子的事情,說大了,那就是整個大漢的事情,要是劉徹有個什麼萬一,牽扯的事情可就大了。
因而這幾天,整個長安都可以說是涌動著暗流,每個人都在暗中籌劃,只是在平陽公主與宮中衛子夫的事情傳出來之後,這些人不知道為什麼就消停了,平陽公主出了巫蠱一事,宮中那個曾經的「賢妃」衛子夫也受到牽連,細想此事肯定是有蹊蹺的,可是現在劉徹什麼事情都沒有了,眾臣便開始想著這劉徹病中發生的事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
難道是劉徹看自己病篤,想要為劉弗陵繼位清道?
平陽公主先小產,而後被指殺人和事涉巫蠱,平陽公主殺的,似乎還是衛青真正的親姐姐,這事情細細一追究起來可就複雜了,反正眾臣們猜什麼的都有,今日要上朝的消息一傳出來,所有人知道,這些事情在朝上,馬上就要有結論了。
劉徹坐下,群臣見禮,才一來,便已經著了禮官宣讀劉徹詔書。
詔書中將平陽公主的事情確定了下來,觸犯大漢律法,並且巫蠱詛咒皇帝,已經在詔獄之中畏罪自殺,此次劉徹病急,諸大臣中有不少忠心於劉徹,並且表現很好,當予以嘉獎。
廷尉張湯,治律謹嚴,鐵面無私,剛直不阿,封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衛青戰功卓著,忠心君王,封大司馬大將軍;主父偃足智多謀,晉為謁者;減宣升御史中丞;義縱遷任河內郡都尉;兒寬而左內史……
一系列的人事變動,讓所有人感覺到了劉徹的強勢。
於是在升任之列的眾臣盡皆出列謝恩。
張湯始終是那不冷不熱的臉,從九卿之一的廷尉,到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張湯的年紀也不大,以前三公都是老頭子,如今的張湯----似乎年輕得過分。
這詔書一下,可以說是眾人側目。
張湯手段嚴苛殘酷,便是同為酷吏的其餘幾人有時提及張湯也不免膽寒,更不要說其他的大臣了,再加上劉徹病重期間,乃是他親手料理了平陽公主的事情,而平陽公主又是死在詔獄之中----劉徹晉升了張湯,這意思就很明顯了。
升他的官,那就意味著劉徹覺得張湯這件事辦得好,略微有些心眼的人都知道,不管平陽公主冤不冤,現在都成了「不冤」了。
第一道詔書,已經讓整個朝堂都沉默,此後劉徹卻又下了一道詔書。
「此次朕病氣纏身,險象環生,幸得上天庇佑,朕之染病,乃是天之降災,深感惶恐之餘,也體味上蒼仁慈,細思功過,去嚴苛,存仁德,乃大赦天下。輕罪者釋放,重罪者減刑,死罪者可活,皆按舊制。」
大赦天下!
這倒不是什麼要緊事,只是張湯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反而神情有異,他此刻已然是御史大夫,可以說已經是位極人臣了,更何況他在劉徹那邊已經占有了極其重要的分量,便是名正言順的宰相,其實際權力也無法與張湯相比。按理說,已經少有事情能夠使他那古井一般的心蕩漾起波瀾,但偏偏----在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眼神閃了那麼一小下。
御史中丞乃是御史大夫轄下,減宣曾與張湯共事,現下卻是位居張湯之下,雖然升了官,但心裡總歸是不舒服的,不僅是減宣心裡不舒服,汲黯這種張湯的死對頭也是極為不舒服的,不過另外一邊的長史朱買臣也沒覺得心裡多舒坦。
此刻張湯的表情變化雖然只有那麼一點,卻已經被減宣捕捉到了。
大赦天下……
張湯下意識地猜到這還有後招,於是安靜地聽著。
「如今朝廷將要進行一些變動,推恩令之事當儘快施行,此前曾頒布抑豪強一事,萬不可鬆懈。值此用人之際,著各郡縣舉薦人才,不拘一格,舊日有罪官員,大赦之後亦可自薦,無差別錄用,還望各位大臣,選賢舉能,造福大漢。」
劉徹沉著聲,說出了這一番話,他高高在上,這聲音卻傳遍了整個朝堂,所有人的心思都活絡了起來,大批錄用官員,就代表著整個朝堂的格局很快就要變了。
之後朝堂上開始討論推恩令施行一事。
只是張湯始終沒有說話,後面的主父偃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知道事情要開始棘手了。
別人不知道,主父偃可是算計得清清楚楚的。
前朝大赦天下的消息傳到後宮的時候,陳阿嬌正在妝鏡前面梳頭,將那髮髻盤起來,戴上步搖,伸手一按,聽到外面進來的馥郁說這個消息,陳阿嬌手指一僵,卻勾住了那步搖,似乎覺得不好看,又拔了下來。
「你說陛下,大赦天下?」
這個詞,對陳阿嬌來說是很敏感的。
記得自己曾經對劉徹說過,不希望他因為小浮生的出生而大赦天下----那不過是藉口。
她想了許久,又重新將那步搖插回了頭上,「去御花園逛逛吧。」
她去御花園的目的,從來不單純。
從前朝那邊過了,到宣室殿,必定要經過那一段,她也就是在涼亭那邊坐坐,雖然這個時節有些不合適。
「說起來張湯大人已經晉升為御史大夫,好多原來在宣室殿裡面的大臣都升了官。」
旦白又提起這件事,她以為陳阿嬌之前沒有聽到自己說的,畢竟平日裡陳阿嬌似乎還挺關心張湯的,她以為張湯在陳阿嬌詐死離宮的時候幫助了陳阿嬌,按理來說陳阿嬌信任張湯乃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只是陳阿嬌走了兩步,卻低頭笑了:「有時候,官做得太高,不是什麼好事。」
「夫人這句話真是說到在下的心坎兒里了啊。」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忽然從陳阿嬌的背後響起來。
陳阿嬌一聽這聲音就知道是主父偃,不想一扭頭,卻看到桑弘羊與主父偃站在一起,她想起這次桑弘羊是沒有升官的,這也勉強算是個大器晚成的,不說朱買臣那種七老八十了再飛黃騰達,桑弘羊做了十幾年的侍中,如今主父偃都從郎中晉為了謁者,他卻還在一個侍中的位置上,雖然是劉徹的心腹,但面子上,還是不怎麼過得去的。
這主父偃,口無遮攔,要是不小心得罪了桑弘羊,那以後有得這人受罪了。
「主父偃,你這鴨子嘴,永遠是說不出什麼好話來的。」
陳阿嬌冷冷地說了這麼一句,卻轉過頭對桑弘羊笑道,「主父偃這樣的人,看著升遷快,怕是穩不住。」
主父偃一瞪眼,這人是個官迷,看著自己升官快,那心裡很是高興,只是陳阿嬌這麼一說,他不高興了:「殿下您這意思是我這官雖然升得快,可是以後肯定還會往下掉?」
陳阿嬌搖搖頭:「這話我可沒說過。」
「可您就是這個意思。」主父偃還就真不明白為什麼陳阿嬌就對自己這麼沒信心。
桑弘羊早已經習慣自己這侍中的位置了,倒也耐得住寂寞,他是最早跟隨劉徹的一批人裡面的一個,只是如今也是混的最慘的一個,他的官位最低,似乎沒有什麼出挑出格的地方,偏向於中庸,嚴謹自持,不像張湯一樣嚴苛冷酷,也不像是灌夫一樣衝動易怒,更不像李陵活潑幽默,桑弘羊坐在一個地方,若是不說話,必定不會被人注意到。
他聽出陳阿嬌是怕主父偃得罪自己,不過他倒是奇怪了,陳阿嬌幹什麼要這麼忌諱這些呢?他不過是小小的侍中而已。只是陳阿嬌這樣謹慎地故意到他這個沒升官的人的想法,倒是讓桑弘羊頗為感動了,「皇后殿下還是不要說主父偃先生了吧,下官看著他還會步步高升的。」
「升倒是有省,只是升不到哪裡去。」陳阿嬌認了半句,卻看向了前面拐角的石徑,「孤得去含翠亭了,二位怕還要往宣室殿議事,便不相擾了。」
她多看了主父偃一眼,又說道:「還請主父先生為孤恭賀張大人升任御史大夫之喜。」
主父偃嘀咕了一句「又不是婚娶還恭賀什麼」,言語之間冒著酸氣,倒讓桑弘羊覺得一陣好笑,不過看著陳阿嬌那忽然凌厲起來的眼神,主父偃連忙呵呵笑道:「下官又說錯話了,該打該打----」
陳阿嬌真覺得自己有一天能夠被主父偃給氣病,當下冷笑了一聲不說話。
那邊忽然有郭舍人在喊主父偃,讓他前去,卻是與宣室殿的方向不一樣。他說道:「興許是小事,桑兄莫走,我去去就來。」
原地於是只剩下了桑弘羊與陳阿嬌。
桑弘羊終於直視陳阿嬌,觸到她平和中正的目光,又不知為什麼就消減了那種堪稱陰險的猜測之心,只是溫顏道:「下官有一事不明。」
「不明便不明吧。」陳阿嬌站著覺得累,也不想在這裡等著主父偃回來,主父偃看上去逗,實際上還是個挺靠得住的人,他大約已經懂自己的意思了,於是陳阿嬌轉過身,卻丟下了一句話,準確地說,是送給桑弘羊的一句話,「有一言曰----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陳阿嬌帶著宮人離開了,轉過眼前那石徑,已經消失了影蹤,只餘下桑弘羊站在原地,一身紫衣,細細咀嚼著這句話。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她這句話是說給自己的,可是誰是大鵬,這「一日」又是哪一日呢?
桑弘羊舉頭望天,忽地搖頭笑了笑,原本是不怎麼相信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又信了。
九萬里,青雲直上,只可惜現在自己還是個小小的侍中。
含翠亭,陳阿嬌煮了一壺好茶,擺了一局棋,待日近午時,自己等的人也就到了。
張湯已經換上了新的服制,那深藍的長袍,銀藍色的鑲邊花紋,這一身鶴氅,倒烘托出了那種朝廷重臣所擁有的威勢,然而張湯始終還是太瘦,無論怎麼看都給人一種尖刻的感覺;以刀刃來形容這種感覺,太粗;以針尖來形容這種感覺,太細。唯有刺,一枚刺,以此來形容張湯,才是最合適的。
他就像是一枚刺,黑色的刺。
張湯是別人眼中的刺,也是他自己心中的刺。
再沒有比這個字眼更合適的了。
陳阿嬌心中的思緒都沉下來,斂眸道:「張大人請坐,以茶代酒,賀張大人升任御史大夫,位列三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