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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 18:09:05 作者: 時鏡
張湯回到家中之後,張安世跑過來,「爹,聽說皇宮裡也有小娃娃了,安世想去看看。」
張湯俯身將他抱起來,一同進了屋,又放下:「以後帶你去,現在別鬧。」
宮裡情況複雜,尤其是現在,陛下到底是什麼情況還很難說。
現在局勢已經初步穩定下來,那些不穩定的因素都被壓制了,張湯也終於可以睡上一個好覺了。
他隨意用了些飯,陶氏收拾東西的時候勸道:「夫君這幾日操勞朝政的事情,似乎已經許久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
張湯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搖頭道:「無妨,我先去書房,還有些事情沒處理完,最近情況有些不大好,你管束著安世,不要讓他隨處走動,少出門。」
有些事情不能對別人說明白了,畢竟關係到宮闈秘事,說出去了張湯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點到為止也就好了。陶氏大約也能聽得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所以也不多問。
他進了書房,看著滿架的竹簡,卻從架子上取過來一隻盒子,打開了,便看到裡面躺著兩塊明顯是斷開的素玉。
一半掛著扣繩,一般掛著絲絛,他坐在漆案前,一隻手握著一個,於是對到一起,這樣看的時候便是嚴絲合fèng了,只是手一松,便重新分成兩半。
這東西,大約可以找匠人重新鑲起來,只不過,已經不是原來的模樣了。
張湯將這兩塊玉放到漆案上,取出了一塊打造成型的銀絲鏤空的裝飾物,恰好能夠將這兩塊玉鑲在一起,只是他埋下頭,將這兩塊玉放到一塊兒去的時候,卻忽然覺得無論怎麼看,這整的都讓人不舒服。
陶氏端了水進來,給張湯淨手,他都就這麼一抖,那方才才拼好的玉又散開了。
張湯嘆了口氣,終究還是淨手去睡了。
眼底的血絲已經密布,兩邊太陽穴抽疼,他臨睡前看了一眼漆案上的盒子,側過了身去。
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東方朔又到長安了。
明天得把這個消息表給陳阿嬌。
而宮中此刻,卻是一片不尋常的平靜,周圍都靜悄悄的,一入夜便看不到別的影子存在。
只有宣室殿,忽然之間緊張到了極點,陳阿嬌看著周太醫施針,心裡跳個不停,聽到別人說趙婉畫回來了,她順勢走出去,「婉畫----」
她愣住了,趙婉畫眼圈紅紅地,似乎是哭過了,不過身上的衣裳跟走的時候是不一樣的。
「殿下,我回來了。」
本來是想問「你怎麼回來得這麼晚」,可是話到了嘴邊,不知道為什麼又停了下來,陳阿嬌嘆了口氣:「你回去先休息吧。」
趙婉畫也沒有拒絕,她俯身一禮:「婉畫去了。」
她點頭,看著趙婉畫退出去,卻覺得當初那個略帶著羞澀和沉默的少女,緩緩地在自己的記憶之中變色,趙婉畫的身段越發出挑,看著便連皮膚也白了許多,那一道疤,已經不足以遮擋她的美貌。第一段感情的夭折,到底將帶給人怎樣的傷痛,陳阿嬌不敢去想了。
她重新回到殿中,周圍桑弘羊等人都看著,這個時候的小浮生也特別乖,沒有哭鬧,也沒有亂動,便在旦白的懷裡,黑眼珠轉著,從陳阿嬌的臉上,到了劉徹的身上。
周太醫最後一枚針從劉徹的眉心處取了下來,立刻便有宮人遞過去一張錦帕給他擦汗,周太醫站起來的時候差點摔倒,不過他鬆了一口氣:「全看今晚了。」
「藥。」陳阿嬌轉身喊了一句,郭舍人立刻就將宮人們呈上來的藥端了上來,陳阿嬌端過,遞給了周太醫,由周太醫驗過一遍,這才端給劉徹服下。
他的臉上還是帶著那種病態的蒼白,這已經不像是一個帝王,如果是在添上白髮,只會讓人以為這不過一個鶴髮老者。不,他還是年輕的,只不過,僅僅是是身體而已。
「你們先退下吧。」
陳阿嬌只是這樣淡淡地說了一句,周圍桑弘羊他們都要退走了,只是主父偃走得不是那麼乾脆。
陳阿嬌忽地喊道:「主父偃和桑弘羊留下。」
桑弘羊怎麼也沒有能夠想到竟然也會讓自己留下,雖然自己跟陳阿嬌之間的確算不上是陌生,可他絕對不是陳阿嬌的心腹,她讓自己留下來,這是怎麼回事?
而陳阿嬌明顯知道桑弘羊的疑惑,她沒有多解釋什麼,「你們二位知道為什麼留你們下來嗎?」
桑弘羊挑了眉,卻沒做聲,反倒是主父偃想笑,卻又將那笑壓下來,現在劉徹還有事,的確是不應該笑的。
「殿下,今夜乃是最重要的,只是如果----」
「閉嘴!你這鴨子嘴難道還要變成烏鴉嘴嗎?」陳阿嬌眼神凌厲,刀子一樣差點直接扎向了主父偃,主父偃只覺得心驚肉跳,不過就是說了這麼一句,這本身就是會發生的事情,她竟然會生氣,這簡直不符合主父偃對陳阿嬌的認知。
不管怎麼說,主父偃連忙噤聲了,他可愛惜自己這一條命,生怕就被陳阿嬌讓人叉出去直接將他咔嚓了,那才是真的倒霉。
「桑侍中,有些事情還要勞煩你去準備一下。」雖然嘴上說著主父偃是鴨子嘴烏鴉嘴,可是陳阿嬌知道,有些事情是無法避免的,劉徹到底能不能熬過今夜,還是很難說的。
萬一……
萬一就這麼去了,即將被傾覆的,還不知道是誰呢。
桑弘羊原本的疑惑又冒起來了,「殿下……」
「我知道你心中在疑惑什麼,只是你可能不知道,陛下很賞識你,只是一直沒有提拔的機會,在鹽鐵方面,你是獨有見解的,倘若……倘若他真的去了,你也該是輔政能臣,不必擔心日後的前途。只是這宮禁之中,還需要桑大人多注意一些,您與張廷尉共事許久,不知道以為朱買臣此人如何?」
朱買臣?
那不是老來才得志的大臣麼?
桑弘羊不知道陳阿嬌為什麼會突然之間問起他來,疑惑之下也只好答道:「此人乃是鴻儒,據傳品行盡皆是一等一的。」
他也只能用「據傳」這兩個字了----桑弘羊太聰明了,陳阿嬌覺得這個人簡直就是人精里混出來的,真不知道這些年做小官,他到底是怎樣走出來的。
桑弘羊在百官之中的人緣很不錯,克勤自律,雖然嚴謹,但好過張湯的嚴苛,乃是不多的手段圓滑的人之一了。
他不說自己對朱買臣的看法,卻用別人的話來回答了陳阿嬌,不知道是因為陳阿嬌的問題太具有陷阱,還是桑弘羊其實對朱買臣有別的看法----但是不管他怎麼想,目前這個說法是最中庸最穩妥的。
主父偃不知道是想到什麼,忽然之間啃了啃自己的手指甲。
陳阿嬌掃了他一眼,但是沒有搭理他,而是繼續對桑弘羊道:「那就請桑侍中多注意一下這個人好了。」
陳阿嬌最終還是沒有多說什麼,她甚至沒有單獨跟主父偃說什麼話,只是此前讓主父偃留下來,卻顯得比較奇怪----桑弘羊退去的時候看了主父偃一眼。
主父偃雙手抱在自己的腦袋後面,打著呵欠走路:「你肯定是在疑惑為什麼皇后殿下要將我留下來吧?」
「的確。」可是現在桑弘羊忽然之間明白了。
「她對我說的話,其實是說給你聽的,只不過她想著,我若是知道這件事,也許於她的目的有好處,所以才順便讓我留下來了,並且將事情告訴我,於是我會產生一種受重視的感覺,就更加不會反叛。而你主父偃,絕頂聰明,又本身就是皇后殿下的心腹,所以輕而易舉就能夠知道她在想什麼。」
桑弘羊的分析很有道理,主父偃也忍不住擊節讚嘆,只不過嘆過了,他又搖頭:「只是我也沒有明白,這個朱買臣有什麼這值得好注視的。」
這個時候桑弘羊卻有一種預感,他向著宮外走去:「我總覺得可能是要出什麼事情了,也許----」
「你這人就是討厭,怎麼說話跟司馬遷一樣要掐掉半截兒來丟呢?」主父偃最討厭別人說話遮遮掩掩,平日跟別人說話就已經夠累了,這幾個怎麼說也是知己好友,不至於說什麼都要掐半截兒吧?
桑弘羊還是搖頭:「跟張湯有關的事情,我一向不敢怎麼猜,因為從我知道殿下開始,張湯做的事情,就總是很出乎我的意料。」
「你說得像是張湯以前做的每件事情都在你意料之中一般。」主父偃這是在諷刺桑弘羊,不過桑弘羊倒是沒什麼感覺,笑了一笑也就過去了。
他最在意的事情是:「張湯之後做過很多事情,不過我覺得……有的事情實在是……」
「太絕了。」主父偃補了這麼一句。
於是桑弘羊扭過頭,這個時候已經幾步到了宮門口,便站在這裡,他對主父偃說了一句:「這天下,自古是無毒不丈夫,更何況是輔佐帝王霸業的人呢?張湯狠一點無傷大雅,只是太狠,終究會失了人性,而且我總覺得他的狠……有些奇怪了。」
「淮南王一案牽連甚廣,連坐成千,他竟然一個不落全部讓殺了,之後就是趙王之亂,怕是如果不是皇后殿下要保竇家人,別說是那趙王一大家子,就算是竇家人,張湯也是照殺不誤。」
主父偃一句句地說著,「這樣的人,太狠,似乎是壞透了。」
桑弘羊終於不接話了。
回頭一看,這長長的一片未央宮,似乎就籠罩在陰雲里。
陳阿嬌困了,乾脆躺在了劉徹的身邊,叫宮人重新抬了一床被子來,自己蓋上,便看著昏迷的劉徹,他的囈語是時斷時續的,有的時候陳阿嬌能夠聽懂斷斷續續的幾個字,有的是連續的一句話,更多的時候只是模糊的聲音,只知道他是在說話,卻不知道是在說什麼。
她已經累極了,小浮生窩在她跟劉徹中間,也漸漸地睡著了,一切都是如此安靜,她竟然有些享受這樣的時光……儘管,這是最兇險的一夜。
太醫說,什麼徵兆都不會有,也不需要做任何事情,能扛過去,那就是一片坦途,過不去……
她閉眼,很快就睡著了,她的手握住了劉徹的手,恍恍惚惚之間又聽到他在喊阿嬌姐。
夢境是迷迷糊糊的,有些分不清楚,是迎親嫁娶的場面,畫面里穿著喜服的劉徹和自己……
不知道是誰火熱的嘴唇吻上來了,空氣里浮動著燥熱的氣息,陳阿嬌忽然有些呼吸不過來,眼睫毛一顫,從似夢似幻之中睜開眼,卻只感覺到兩片乾裂的嘴唇在自己的唇上摩挲,一條帶著深重的苦藥味的舌頭探了進來,苦澀極了,從她的口腔之中汲取著津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