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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 18:09:05 作者: 時鏡
她手裡拿著的,是劉徹寫的遺詔。
江充望向陳阿嬌,也看明白了她眼底那幾分堅忍。他忽然就明白了,陛下必定是出什麼事情了,所謂的抱恙,還不至於讓太醫嚇得要死。江充本來就是聰明絕頂的人物,能夠一路逃過趙王父子的追殺,來到這裡,甚至鬥垮了趙王父子,最後還能夠在長安謀得一官半職,心計不可謂不深沉,他早就有意要搭上陳阿嬌這一條大船,所以此刻正是自己起作用的時候。
陳阿嬌收斂了一切的心緒,後面的太醫們還沒有來,方才傳召的幾位大臣現在大約還在路上,她冷聲問道:「你何故得罪了衛青?」
江充垂首,將事情敘來,「臣奉旨守馳道,今者見平陽公主馳於道中,乃發令止之,孰料公主以鞭加之於充,且雲持有太后詔令。充遂查此令,於是沒收公主車馬,然則公主下車,不慎跌倒,因而小產。此事實非江充之過,然方才有人密告下官,平陽公主語於大將軍,乃曰俱是充之過,大將軍遂動殺心。」
聞言,陳阿嬌竟然笑了一聲,「平陽公主會騎馬she獵,即便是身懷有孕,也不會輕易失足,你若沒動什麼手腳,平陽公主豈會因失足小產?在孤面前,便勿要以妄語蒙之。道真言,孤未必不幫你。」
危機重重之下,她只能將此前的一切全部忘記,太醫先行穩定劉徹的病情,自己在一邊也幫不上什麼忙,她只能將這邊的要緊事處理完。
江充心頭巨震,想不到陳阿嬌目光如炬,洞察秋毫,竟然能夠指出此事乃自己所為,他在事後讓人撤走了一塊石板,便是因為害怕別人追查,此刻他跪在陳阿嬌案前,終於說出了實話:「此事確係江充所為,然而不正切皇后殿下之意?」
「江充,你好大膽。」
她便那麼凌厲地掀了眼,目光似刀劍出鞘,恍惚之間竟然給人一種錚鳴的錯覺。然而江充只是一笑:「充與殿下俱是明人,何必說暗話?殿下當日在長安城內出言示張廷尉,一言道破江充來自魏郡,且讓張廷尉將下官收監,嚴加看管,一者為防止別人刺殺江充,二者卻為防止江充逃走,殿下心思縝密,便是連張廷尉這種鐵面人物竟然也成為殿下入幕之賓,實乃充所未料。」
入幕之賓。
陳阿嬌忽然覺得,如果此刻不是在這種危急的情況下,她定然直接將江充拖出去砍了,此人的嘴巴,實在是毒,卻並非是張湯那種刀劍之唇,此人,便是一條毒蛇。
然而此刻,她還要利用江充,這種時候她能夠信任的人不多。
「如此說來,倒是孤一開始便相中了江大人,欲你江充為孤圖謀大事了?」
「皇后殿下心知肚明,與臣心照不宣,充投誠於殿下,還請殿下庇佑。」江充並非是有恃無恐的,如今陳阿嬌的態度讓他實在有些猜不透,因而其實內心之中也有些戰戰兢兢。
不過陳阿嬌不可能放過江充這一顆棋子,而且衛青想要對江充動手,而陳阿嬌是絕對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的,只是事情要怎麼處理,還是要從長計議。
「你敢害了平陽公主,膽子倒是不小。」
此前陳阿嬌說他大膽,此刻又說他膽子不小,江充倒是低頭一笑:「下官不敢,膽子,都殿下給的。」
陳阿嬌心中對江充已然惱怒,卻隱忍不發,而是冷淡道:「此事你且放心,先退----不,先留下吧。」
「是,殿下。」江充依言,退到一邊,因為外面的通傳已經到來了。
幾位大臣幾乎是與太醫同時到的,陳阿嬌先行招呼了太醫:「各位太醫這邊請。」
這些人裡面有些是被張湯整治過的,這次深夜被召進宣室殿,本來就有些惶惶,哪裡知道剛剛來到殿門口便瞧見了那凶神惡煞的張湯,冷麵的閻王,差點沒嚇個半死,幾乎是抖著腿進來的。
一個新進的太醫問道:「你們這是怎麼了?」
忙有一位遭到過張湯酷刑的太醫拉了他一把:「莫言莫言,那是煞星!」
張湯只看著眼前這一群太醫進去,倒是那邊一同進來的兒寬打趣了一句,「張廷尉的名字,多半已經能夠夜止小兒啼哭了。」
張湯冷著一張臉,並不答話,兒寬自討了個沒趣,於是一摸自己的鼻子,不說話了。
這邊眾人踏入殿中,卻看到那江充垂首站在一旁,而陳阿嬌已經從漆案後面起身,俱是一驚,這分明是皇帝坐的位置,陳阿嬌竟然----
「臣等叩見皇后殿下,殿下長樂未央。」
「眾卿免禮。」
陳阿嬌只是讓他們起來,然後掃視了一眼這些人,大都是平日劉徹十分信任的宣室殿中議事的內朝之人,郭舍人連衛青都沒有找來,想必是知道了她話中的意思的,所以她倒是不必擔心這些人將劉徹出事的事情說出去了,只是這日後,怕是難捱了。
「不瞞眾卿,此番夜召諸位前來,乃是因為陛下抱恙,忽然病倒,吉凶難測,諸位請隨孤來。」
她伸手一引,卻是自己走在了前面,之前的太醫們已經進去了,這個時候便看著陳阿嬌也走進去,張湯心裡想著自己剛剛收到的消息,回看了那江充一眼,江充也注視著他們,顯然自己此刻的官職是不夠的,他還不是什麼重臣,也還未成為劉徹的心腹,也只能站在外面。
不過江充即便是站在外面,對內殿的動靜也是非常清楚的。
劉徹的臉色依舊是蒼白的,躺在榻上,浮生已經被旦白抱走,送回到了趙婉畫的身邊,她傳話給趙婉畫,讓她回自己的鉤弋殿,因為有劉徹自己留下來的那一封詔書的緣故,如果浮生在自己的身邊,或者說浮生掛在自己的名下,便會變的極其危險。她怎麼會不知道這皇位會帶來的殺戮呢?
當初劉徹在太子位上的時候,到底經過了多少艱險,她幾乎都看在眼底,便還是個皇子的時候,也是被人算計。如若浮生是自己的孩子,王太后為了奪權,必定會針對自己,她沒有別的兒子,只能緊握還小的浮生,為了除掉她這個生母,讓大權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必定會針對陳阿嬌發動一系列的攻擊,而她是否有能力招架,還是個未知數。
但便是因為劉徹之前的一些安排,不管是陰差陽錯也好,有意也罷,現在浮生名義上是趙婉畫的孩子,那麼王太后便只需要控制鉤弋夫人就能夠解決問題了,她不會對浮生下手,只會將一切對準自己,而自己的危險,在這個時候反而是最小的。只要浮生成為皇帝,那麼自己就立刻會被架空,在王太后的眼中,是沒有威脅的。
她注視著躺在榻上皺著眉的男人,強迫自己閉上眼,看著還在診斷的太醫,卻悄悄從一邊出去了,身邊的馥郁拿了濕帕給她拭面,她將一切一切傷過心的痕跡全部擦乾淨了,才將錦帕遞迴去,轉身便要回到後殿,卻不想才一迴轉身就看到了張湯。
「你不在殿內,出來幹什麼?」陳阿嬌怔然。
張湯凝視著她,很久很久才低下眼,雙手揣著,淡然冷漠一如往昔,「衛婠死了。」
陳阿嬌驟然抬眼,那目光沒有斂住,出鞘的刀劍一般,與張湯再次抬起來的目光撞在一起,她看懂了張湯的意思,張湯也明白她在想什麼。
「此事,衛青可否知道?」
絕對是一件完全可以利用的事情,在這種危急的時刻,危機,危險與機遇並存,他們都知道。
「此刻衛青還在平陽公主府中,並不知曉此事。」張湯知曉如今的情勢複雜,如果劉徹不病倒,這件事情其實很簡單,可是一旦劉徹病倒,再加上這件事,那便是千頭萬緒攪在一起,很難說到底要先做什麼。
如今最重要的還是劉徹的情況,只是陳阿嬌不敢去想。
她在原地來回地踱了幾步,原本那一條條計策都冒了出來,只是她心中焦急,劉徹還躺在榻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醒過來,也許……永遠都醒不過來了。
這樣的可能讓陳阿嬌臉上忽地一白,她頓住腳步,張湯的聲音卻在耳邊響起。
「機不可失。」
只有四個字,甚至語氣平靜,卻像是一盆冰水,將陳阿嬌潑醒了。
她伸手一按自己的額頭,眼底浮出狠色來,與張湯對視,張湯只是用平靜回望她,眼底很深,又像是很淺。
陳阿嬌終於吐出了胸中壓抑著的氣,卻看向了前殿,「此事不必你插手,我自有人選。你且去看著內殿的情況。」
「是。」
張湯應了一聲,然後退走,重新回了內殿,他悄無聲息地站在了所有人的後面,卻還是被主父偃看到了,不過主父偃也只是看了那麼一眼,並不說別的,只當是自己沒有看見。
陳阿嬌卻是來到了前殿,江充還是老老實實站在那裡,目不斜視,只看著自己身前的地面,待陳阿嬌來到他面前,他才緩緩地轉了一下眼珠,卻還不敢抬起頭來,因為此刻陳阿嬌身上的氣勢太過壓抑了,讓江充有些膽寒。
「江充,你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便該知道,一步踏出,再無反悔的餘地。」
陳阿嬌這話只是一個引子,她知道,江充也知道,這樣的一句話後面,往往藏著驚濤駭浪。
江充知道,抉擇的時候到了,「下官願為殿下肝腦塗地。」
這樣的肝腦塗地背後,是高官厚祿----前提是,他們能夠成功。
陳阿嬌無聲地笑了,宣室殿外的夜還很深,郭舍人在裡面伺候,不會注意到這邊,他終究是劉徹的心腹,不能完全信任,尤其是因為----她要辦的事情,驚心動魄。
「你可知陛下為何突然病倒?」她含著暗示的意味,提醒他。
江充心中咯噔一聲,卻不想陳阿嬌會如此之狠,他深深埋下頭,說了一句:「巫蠱之禍。」
陳阿嬌滿意地笑了,「聽說衛子夫最近才從冷宮中出來,不知是否心懷怨恨,平陽公主與她交好,並且衛青乃是衛子夫兄弟,說起來,江御史的處境才是真正困難,想來這夜已經深了,孤便不留江御史了。」
她已經暗示得足夠清楚明白,江充若是不懂,便不配稱之為「直指繡衣御史」了。
江充俯身行禮告退,退到殿門口,卻見陳阿嬌迴轉身,向著內殿走去,還呢喃了一聲,他一聽,卻是:「斬糙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江充在宣室殿外抬起頭,看著那一張匾額,站了片刻,才出宮去了。
風滿樓,雲將起,卻是----山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