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頁

2023-10-07 18:09:05 作者: 時鏡
    其實不是說消磨士氣,衛青是真的覺得他們這一仗勝利的可能不大,天時地利人和一個不占。

    不過,仗還是要打的。

    他掀開帳簾,聽到那塤聲漸漸地遠了,不由得一笑。

    此後許多天,都在駐紮的地方聽到這樣的聲音,漸漸便有人懷疑了,每天都有這樣的聲音,莫不是匈奴那邊派來的細作?

    衛青也愣了一下,自己竟然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李廣是此次掛帥的將軍,他拍板了,去把外面那個吹塤的抓進來。

    誰也沒有想到抓進來的竟然是個女人,準確地說,是個假小子,衛青等人一看樂了,這塞外漠北的地方,竟然還鑽出個女人來了,不過的確是作外族打扮,這些天也不知道是在他們這邊探聽到了什麼消息。

    李陵也坐在一邊,仔細地打量了這女子幾分,「你為何在我們營帳附近吹塤啊?」

    那女子帶著皮帽,臉上有些髒兮兮的,瞥了李陵一眼,沒有理會她,也沒有說話。

    其實就算是外表這麼寒酸,也看得出這女子眉目算是比較秀麗的,不過大約是因為長期在塞外居住的原因,有一種中原女子少有的慡朗氣,讓人一看便容易產生好感。

    李廣老將軍坐在上面,捻須道:「老夫看這位姑娘,眉目之間似乎凜然不懼,而且坦坦蕩蕩,只是你被抓來的時候,為何如此害怕?」

    那女子沒好氣道:「我每日牧馬放羊都要從那裡經過,我是什麼時候來的,你們是什麼時候來的?這總要有個先來後到吧?難道你們每到一處便要說是別人窺視你們嗎?我被抓來當然害怕了,誰知道你們打的是什麼心思……」

    這言語之間倒是有頗為害怕的意思了,畢竟是個獨身的女子,對他們這些大老粗自然也是應該忌憚幾分的,這麼一解釋,的的確確是這麼回事,可是李廣等人卻也不能就這樣相信了她了。

    「你說你牧馬放羊,卻不知這羊與馬都在何處?」李陵向來是個聰明的,當下便眉頭一皺,提出了一個疑點。

    誰知道他這話剛剛一開口,這女子就直接哭了起來,「你們來抓我的時候,我的羊兒馬兒全都跑了,你們賠我!」

    說著說著還越哭越大聲,李陵是最見不得女人哭的,灌夫從一開始就沒有說過一句話,這個時候見到這女人竟然哭了,直接就眼睛一閉,權當自己是個透明人。

    她在帳子裡面哭,還不知道外面的兵士們會怎麼想呢。

    衛青也是頭疼,只好安撫道:「姑娘,只要能證明你的清白,我們一定賠償你的損失,能不能不要再哭了?」

    說來也怪,他這一開口說話,那女子頓時便不哭了,擦了擦髒兮兮的臉,慧黠地一眯眼:「謝謝衛將軍。」

    「你知道本將軍?」衛青怔了一下。

    「上一戰直斬了對方主帥的首級,我被抓來的路上可是聽說了呢。」那女子眼底露出幾分很感興趣的光芒來,然後又摸了摸自己的頭,「不過這應該不算是什麼軍事情報之類的吧?我不會因為這個被殺死吧?」

    衛青終於一笑:「李老將軍,這女子還是您來處置吧。」

    李廣也不是那狠得下心腸的人,召來了之前抓這女子的兵士一問,果然,那女子被抓的時候是在放牧的,略一沉吟,李廣又忍不住拽了拽自己的鬍子,這飛將軍在面對這樣的事情的時候,終於也犯了難:「你雖然不是jian細,但不能離營帳太近,若有下次,便要直接砍了你的頭了。」

    直接砍頭什麼的,未必太血腥了吧?

    女子略一癟嘴:「李老將軍說得是,不過你放我走之前,總得把塤還給我吧?」

    那一隻深褐色的塤便放在李廣手邊的案上,衛青一見到這東西便覺得親切,這塤看上去像是很陳舊的東西了,大約是因為每日放在手中撫摸,口中吹奏,看著倒有幾分靈氣。

    李廣將那東西拿起來,順手一遞,便給了那女子,只是衛青這個時候發現了塤上還是刻著字的,那一刻他心頭忽地一跳,這塤,怎生如此眼熟?

    他雙手按緊,卻沒有多做聲張,等到這邊的事情結束散了,才去找到那女子,有些急切地問道:「請問姑娘,你這塤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那女子有些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很隨意道:「我從小帶著的啊。」

    「姑娘是中原人嗎?」衛青不知道為什麼退了一步,眼前這女子巧笑嫣然,用一種遊牧民族獨有的純粹眼神望著她,可是仔細一看,依舊能夠知道這女子是出身中土,帶著一種冰肌玉骨的冷清。

    「我幼時自中原來,之前與親人離散了。」她垂下頭,看著手中那塤,流露出了幾分懷念的表情,有些溫柔,又有些哀傷,「如今在這種地方吹奏,卻也只能遙寄想念,卻不知道我那唯一的弟弟如今怎麼樣了……」

    衛青強忍住內心忽然起來的激動,「姑娘,青也對塤之一道略懂,可否借來一看?」

    這女子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將塤遞出去了,然後笑道:「將軍您也別姑娘姑娘地叫了,我也姓衛,名為衛婠。」

    衛婠。

    衛青。

    衛青粗糙的大手將那年歲已久的塤轉了一圈,在底部的位置發現了自己之前在帳中看到的刻字:贈阿姊婠婠。

    那一刻,他的手抖動得厲害,便這樣看向了雙目清澈的衛婠。

    已經有怕冷的雁開始準備著回到南方去了,順著天空滑翔的軌跡,從塞外漠北,到那氣勢恢宏的長安洛陽,都城還在一片陽光下面,只是陳阿嬌看著那天邊籠罩過來的陰雲,卻道了一聲:「也許快下雨了。」

    旦白想起之前的情形,忽然問道:「夫人,婢子有一事不明……」

    陳阿嬌回頭道:「何事不明?」

    「婢子只是疑惑……那李太醫,怎會活活嚇死?」旦白終於還是問出來了,畢竟這種事情太過匪夷所思了。

    陳阿嬌聞言一笑,她竟然沒有想到旦白會問這種問題。

    「這世上,讓人匪夷所思的刑罰還多著呢,依今日郭舍人描述的情形來看,肯定是告訴那李太醫,要給他割腕放血,讓他的鮮血一直流淌,滴下來。可是之後,卻將李太醫放入不見光的暗室之中,給他製造腕上的痛覺,此後卻以將滴漏放到他身邊去,人聽著那滴漏的聲音,便以為是自己的血一滴一滴地落下來。假如是你自己,身處於一片黑暗之中,聽著自己的鮮血掉落,會是什麼情形?」

    因為這種刑罰而死的囚犯,其症狀與失血過多而死的囚犯,一模一樣,是很變態的一種折磨人的手段。

    陳阿嬌早跟張湯說過各種新鮮的刑罰了,那人對別的都不感興趣,唯獨一個刑字,每每提起,便總是看著張湯聽得認真。

    入夜了,用過了晚膳,陳阿嬌從宮殿的這一邊走到那一邊,在那燭火前面站下來,拔了釵,白日裡的一幕幕又在腦海之中晃了。

    自己這般心腸歹毒,跟當日的衛子夫有什麼區別呢?

    不過是她錯在先,而她報復在後,因為一個理由不同了。

    人性向善向惡,到底是怎樣,誰也說不清楚。

    只是殿外的風吹進來,卻讓她覺得寒徹了骨。

    她回過頭,劉徹便站在那殿外看著她,燭火映照之下,一張臉的輪廓似乎更深了,她看了一會兒,慢慢地往殿門處走。

    劉徹望著她的眼神之中帶著幾分深郁,這樣的眼神,在甘泉宮的時候她就已經看到了。

    劉徹向著她伸出自己的手來,「阿嬌,我帶你去個地方。」

    陳阿嬌有些疑惑,緩緩地將自己的手伸過去,卻輕輕觸到了一點,蜻蜓點水一般,又馬上縮回去,她忽地抬頭,看著他,背後便是燃燒著的燭火。

    兩隻手,在大殿的門裡,只那麼挨著一小下,又馬上分開了,她就那樣將自己的手指蜷住了,又緩緩地收了回來,便站在門裡,用一種格外冰冷的目光看著他。

    劉徹的眼底有幾分悽惶,卻依舊沒有收回手:「阿嬌,我帶你去個地方。」

    陳阿嬌卻說:「我不想去。」

    他終於不再說話,似乎是被她這樣斬釘截鐵的一句話刺傷了,手掌掌心向上攤開,裡面去空空蕩蕩。

    他聽陳阿嬌笑了一聲:「現如今的我,便跟你一樣骯髒了,你未必瞧不出我的那些手段,衛子夫當日如何對我,我今日便如何回敬給她。」

    「你是天子,殺伐狠厲,權衡天下,再深厚的感情也會磨沒了,現在你一定很高興,悲天憫人的陳阿嬌,竟然落得跟你一樣的下場,宮殿華麗,身邊卻孤孤單單,孤家寡人,形影相弔。用心機算計別人,為了種種的目的,最終將別人逼入絕境,也將自己逼入絕境。」

    她說著,竟然笑了起來,一瞬間覺得如此諷刺。

    她曾看不起他,為了皇位為了權勢用盡心機,連親近之人都要下手,可是現如今,她發現自己與劉徹沒有任何區別,不能逃開,也不能躲避,便只有這樣用殘酷的手段去面對。

    她有復仇的幌子,他有皇權的幌子。

    本質上,都是一樣的壞。

    「看我終於跟你一樣壞了,你很高興吧?」

    劉徹心中抽痛,嘴唇一動,最後卻還是那句話:「我帶你去個地方。」

    他還有許多話想要跟她說,原本以為都可以埋在心底,可是他發現自己忍不了,他想要告訴她,然而她據他於千里之外。

    陳阿嬌閉眼,伴隨著呼吸,胸腔之中有冰冷的空氣湧入,她終於緩緩地將殿門掩上,原本這殿門便是已經掩了一半了,她直接一推,便將劉徹關在了門外。

    只是自己身處這椒房殿中,卻覺得冷,又覺得冷了,明明冬天都還沒有到。

    去年此時,她身在長門。

    陳阿嬌背靠著宮門,緩緩地滑下來,將自己抱住了,圈緊了膝蓋,將頭,深深埋下。

    而殿外的劉徹,站在那裡許久,才緩緩地轉身離開,腳步踉蹌,舉頭望月,卻說道:「去館陶公主府。」

    還是舊日的小竹林,只是已經高了許多,一根根的竹也粗了許多,也沒有了人聲,夜裡寂靜極了,劉徹帶了一壺酒,隨意地往地上一坐,看著自己身前的小土堆,這便是陳阿嬌當日毒死的那一隻貓。

    他喝了一口酒,卻又倒了幾杯下去,透過竹葉間的fèng隙望著在天的星月,「朕不過是希望,滿手的罪惡,都是自己的,而她依然可以乾乾淨淨……」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