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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 18:09:05 作者: 時鏡
    旦白回道:「在甘泉宮……貴枝那邊,似乎有些反應。」

    「衛子夫不懂得籠絡人心,真若論恃寵而驕,誰比得過她?」陳阿嬌冷笑了一聲,卻閉上眼,任由旦白將玉色的步搖插在自己鬢髮間,再睜開眼的時候,鏡中,便只有那個厲害的陳夫人了。

    她撫了一下那步搖下面綴著的玉珠,然後站起來,將外袍披上,「走吧。」

    上林苑處,塔樓連著棧道延伸到前方的湖泊之中,黑白兩色的陽光下耀目無比,而水域,卻是平滑如鏡,只有在水面上的微風吹過來的時候,才泛起粼粼的波光,湖邊是柳樹成行,芳糙地上,嘉樹成蔭。

    附近有建章宮,也離陳阿嬌曾經居住的長門宮很近。

    此處倒是避暑的勝地,尤其是這環境相當幽雅,陳阿嬌一來便覺得心裡舒坦了不少,被宮人引著落了座,才發現是在劉徹的左手邊,而衛子夫濃妝艷抹,挺著個大肚子,坐在那漆案邊,陳阿嬌看著都替她辛苦,大熱天還在懷裡穿著個假肚子,衛子夫真是能忍。

    「陳夫人怕是酣睡,這才姍姍來遲,當罰酒一杯。」劉徹端起一杯酒,那眼眸注視著她,帶著隱約的笑意。

    這一日,帝王穿著尋常的服制,不是朝服,也不是廟堂的祭服,只是普通的深衣鶴氅,卻在領口袖口處印有金色的花紋,在威嚴之中,便為他添了幾分優雅與尊貴,眼眸開闔之間有銳光隱現。

    陳阿嬌避開了他灼灼的目光,看向自己面前被宮人滿上的酒尊,端起來,終於看向他,「臣妾來遲,罰酒一杯。」

    一仰脖子,雙袖一遮,再放開的時候,將酒尊翻過來,只有殘餘的酒液低落下來。

    「夫人好酒量,不過按著規矩,不是來遲罰酒三杯嗎?」劉徹看她如此慡快,反倒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臣妾酒量不好,怕是要讓陛下失望了。」陳阿嬌眼含深意地看了劉徹一眼,卻收回了目光,低頭不語了。

    如今群臣盡皆列席,頭頂有涼棚,湖上有微風,綠樹遮蔽了陽光,這上林苑中,此處是陰涼的好地。

    陳阿嬌狀似不經意地往群臣列席的位置看去,張湯在九卿的位置上,後面有董仲舒、汲黯、減宣、兒寬、趙禹等人,在後面與桑弘羊接近的位置上,主父偃赫然在席。

    陳阿嬌看著眼前的李子,小小一顆,堆起來放在這盤裡,看著倒也誘人。

    衛子夫拿起一顆來,便往嘴裡送,後面的貴枝忙道:「娘娘,這李子很酸----」

    劉徹的注意力被引了過去,卻聽衛子夫解釋道:「陛下,近日妾身用膳時沒什麼胃口,就愛吃這酸的。」

    她身後立刻便有別的宮人道:「孕中愛吃酸,便是生男的徵召了……」

    於是衛子夫羞怯地低下頭,劉徹一垂眼,卻命郭舍人將自己面前的這李子也端過去放在了衛子夫的面前,「你既然喜食酸,便每日讓人給你送來。」

    「謝陛下。」衛子夫垂下頭,耳垂都粉紅了起來,一副不勝嬌羞的模樣。

    宴席還未正式開始,前方卻來了一名艷妝女子,陳阿嬌抬頭看去,原來是平陽公主也來了,「平陽叩見陛下,願陛下長樂未央。」

    「阿姐快快平身。」劉徹一揮手,免了平陽公主的大禮,又說道,「阿姐有孕在身,何必拘禮?還是快些坐下吧,衛青在戰場上可是大大地有功啊!」

    平陽公主襦群翩翩,眼角描開,抬眼看人的時候便覺得那眼波流轉,生出來的卻不是什麼魅惑的味道,而是一種精明的凌厲,此女乃是王太后的女兒,又是長公主之尊,也在劉徹繼位的時候出了大力,現下卻是因為衛青的緣故,格外地尊貴了。

    她謝禮之後便退到一旁坐,這位置恰好在衛子夫的身邊,陳阿嬌這才注意到平陽公主竟然也是腹部隆起,乃知這是衛青的孩子。

    陳阿嬌當下只覺得頭皮一炸,想起自己特命旦白泄露出去的狸貓換太子之事,便覺得平陽公主與衛子夫之間的眼神交流格外詭異,她的手抖了一下,別人卻看不出來,只有陳阿嬌知道,一道微波在酒尊之中划過,隨即消失了影蹤。

    群臣一般來得比較早,今日不拘禮數,外面的人也有在相互交談的。

    張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著自己面前的酒,端起來,卻不喝,似乎是在考慮著什麼事情,眼底竟然透出幾分狠煞來。

    旁邊坐著的減宣瞧見了張湯端著酒一動不動的場面,便笑道:「張大人似乎有心事。」

    雖同為酷吏,但張湯一向不喜與減宣等人交往,眾人之中,只有趙禹與張湯還算是談得來,有事情也會偶爾商量一下,不過跟這減宣,也不過僅限於認識了。

    張湯冷淡道:「不過是在想,西北的戰事何時能夠平定下來而已。」

    他這種冷淡,在外人看來就是一種傲慢,陳阿嬌開過他的玩笑,說他這固執刻薄的性子早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了,可是張湯卻說,生性如此,何必遮掩。這句話卻噎住了陳阿嬌,她什麼也說不出來,便冷笑一聲,說他哪一日因這性格被人詬誣,別指望她還能救他。

    被人詬誣?

    陳阿嬌對張湯前景的預測,似乎一直不樂觀,原來說張湯會自刎而死,現在說他會被人詬誣。

    張湯埋下頭,不再說話了。

    減宣搭話無果,暗暗一甩袖子,卻是眼中閃過一道異彩,有著幾分嫉恨。私下為劉徹辦事,減宣可是知道,那件事情是萬萬不能讓張湯知道的,原本陛下讓自己去辦事的時候,他還是什麼也不知道的,可是久而久之,便明白這跟那座上的陳夫人有關,陛下有什麼打算,減宣不清楚,可是陛下不讓張湯知道,這本身就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也許陛下已經開始不信任張湯了,不過那一日自己去告狀,陛下似乎不允許別人說張湯的任何話,這讓減宣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說劉徹可能是對張湯起了猜忌,至少已經是不能信任張湯了,可是自己告狀又被厲言駁回,陛下到底是信他,還是疑他呢?

    劉徹的心思,還真是難以捉摸。

    減宣想想找不到答案,便自己喝了一口酒,他這人心狠手辣,又善於機巧逢迎,其實論狠辣,他不如張湯,論機巧逢迎,又比不上田蚡等人,倒中間不兩頭地吊著也難受。

    他右邊便是趙禹,乃是張湯比較談得來的朋友,見減宣獨自一人飲酒,勸道:「酒喝多了傷身,喝酒容易誤事。」

    減宣笑道:「趙大人不若說,這喝多了還容易亂性呢。」

    趙禹卻被他這一句話逗笑了,他雖平素與張湯為伍,但因為為人公正,在這朝上也算是吃得開,而且人緣不錯,比起張湯,在為人處事上乃是高明了不少的。

    「減宣大人,這可是在宴席上,莫要胡說八道啊。」

    減宣笑笑沒說話了,一手卻放在的膝蓋上,輕輕地敲了敲,算計著什麼。

    張湯坐得不遠,能夠聽到他們的對話,在聽到某一句的時候,手指卻緩緩地扣緊了,終於還是將那酒尊捧起來,大袖一遮,飲盡了。

    美人淚,杯中酒。

    張湯心底翻湧的不知道是什麼情緒,坐在那裡,且看那烹羊宰牛,載歌載舞,竟然也是沒有心思的。

    主父偃官職不高,陪在末座,咂咂嘴喝著這寡淡無味的酒水,嘆了口氣。

    桑弘羊與此人同為侍中,也算是有頗多的交集,汲黯在前,還是那病歪歪風一吹就要倒的樣子,他看主父偃這一臉悻悻然的表情,笑道:「先生似乎不怎麼看得上這皇家的酒啊。」

    主父偃大駭,轉過頭來恨不能捂住桑弘羊的嘴,偷眼一瞧周圍,噓聲道:「這話可不能亂說。」

    他將那酒尊端起來,指著這酒尊,湊過去小聲對桑弘羊道:「這可是皇家的酒,陛下的酒,這好不好喝咱們哥倆知道,你就算是知道,也不能說啊。」

    主父偃拍了拍桑弘羊,那眼神的意思分明是「我何必說呢,你都明白」,看得桑弘羊是悶笑了一聲,「也就你主父偃有這個膽子。」

    他這麼一說,主父偃膽子還真的就來了,當下一口吸乾了杯中酒,將那酒尊往桌上一放,嘿嘿笑道:「難道這酒有我一杯酒樓的好?」

    桑弘羊摸摸鼻子,「那倒也是。」

    「哎,這不就對了嘛?我主父偃啊,就是眼界太高。」他這話,一語雙關,眼界高不高,可不僅僅是在酒上。

    桑弘羊也端起酒杯來,與主父偃碰了一下杯,「再高,也要慢慢來。」

    主父偃再次乾杯了,也朝桑弘羊一笑,卻看向了遠處的陳阿嬌。

    這算是他這麼多天以來第一次看到陳阿嬌,宮裡的消息倒是能夠通過館陶公主傳來,只是到底還是不知道夫人怎樣的,不過夫人也永遠是那冷冰冰雪山一樣的表情,讓人一見就不敢親近了,反倒是夫人身邊那兩宮娥,長得還不錯啊……

    桑弘羊一看主父偃那眼神,也跟著轉頭,又轉回來,將酒尊放下,卻忽然有些看不透主父偃這個人了。有的時候覺得主父偃是完全很正經的一個人,可是這個時候反而有些讓人不明白,有的時候說話高深莫測,有的時候看上去完全像是個無能的酒囊飯袋,比如此刻----那兩眼色眯眯地,差點就沒粘到陳阿嬌身邊那兩名宮人的身上去。

    看不懂,看不懂,真不知道陳阿嬌為什麼會將這樣的一個人養在自己的身邊,也不知這樣的人到底能為陳阿嬌帶來什麼。

    主父偃自然知道別人對自己是什麼看法,可是他似乎生來就是遊戲人間的,在他的認識之中,東方朔便是那偽君子,假隱士,有那滿腹的才學,卻還說自己對權勢沒有欲望。

    別人說他主父偃恣睢放曠,他卻覺得自己這才是真性情。

    宴席早就開始,酒過三巡,陳阿嬌藉口頭暈出來了,去湖邊上吹吹風,忽然看到前面大柳樹下有人,便問道:「前面是誰?」

    「夫人,似乎是廷尉張大人的妻室和次子。」馥郁一看那身形便知道了,提醒道,「您忘記官員女眷也可以來參加此次宴會了嗎?」

    陳阿嬌一按自己的眉心,嘆了口氣,「你不說我還真的忘記了。」

    陳阿嬌走近了兩步,乃是在一處小山丘上,站在那樹邊看著下面一直追著陶氏玩鬧的張安世,卻是忽然之間觸景生情,她眨了眨眼,聽著下面兩人的玩鬧,手一扶身邊老柳樹的樹幹,指給旦白和馥郁看:「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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