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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 18:09:05 作者: 時鏡
    前門已經燒起來了,就像是被人蓄意籌謀過一樣,時間正好,恰恰卡在了一起,已經是危機的關頭,趙婉畫擔心地看了齊鑒一眼,卻見這血性男兒狠狠地一笑,橫劍一揮,直接卸下了其中一名刺客的手臂,一聲慘呼,讓人毛骨悚然。

    趙婉畫趁著無人注意一下沖了出去,這個時候才知道火光猶盛,周圍已經是火勢兇猛,她打開了後門,便要出去,齊鑒與人纏鬥,也跳出了窗,一把飛鏢撒出去暫時擋住那些人,上來就護住趙婉畫,「快走!」

    後面是深巷,趙婉畫不敢往後望,只能抱著小浮生一直跑,小浮生在哭,可是止不住,她此刻也無法顧及這些小事,只能跑,逃掉吧,她在想,逃掉吧,只要等到夫人回來,什麼事情都沒有了。

    逃。

    逃不了。

    背後是刀光劍影,狹窄的小巷一下就顯得逼仄了起來,她腳步踉蹌,似乎下一刻就要跌倒。

    齊鑒連斬兩人,一身惡狼一般的血腥氣上來,那兇狠的眼神讓人有些不敢接近。

    「你們是哪一家的死士?」

    齊鑒喝問,只是對面那兩人,連同伴的屍體都沒有多看一眼,徑直提劍朝齊鑒刺來,兩人同時發動攻擊,齊鑒根本迴避不了,擋了別人一劍,卻擋不過另外一人的劍,一下便被穿透了腹部,鮮血湧出來,他卻連捂都不捂一下。

    忽然就想起了自己遇到張湯的時候。

    他問張湯,天下何為公道正法?

    張湯冷冷淡淡地瞧了他一眼,法在你心。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讓人似懂非懂,又有故弄玄虛之嫌的一句話,四個字,讓他覺得那一刻的張湯身上充滿了一種讓人嚮往的味道,所以他跟隨了張湯。

    還記得走的時候,張湯說:你未來的主子是個……很聰明的女人。

    他那個時候還問:天下難道還有人比張大人你更聰明嗎?

    一向沉默寡言的張湯,在那個時候也沉默了許久,然後說:她的聰明,和別人不一樣。

    然後他就見到陳阿嬌了,說實話,到底是怎麼不一樣,他現在還沒明白,也許……婉畫知道吧?

    婉畫……

    他眼前有些模糊,連退了好幾步,趙婉畫忽然之間不跑了,便站在那裡看著他,他忽然覺得手中的劍很沉。

    「走吧……」

    他又轉過頭去,看向了最後的一名刺客,輕笑了一聲:「四個打我一個,還被我削掉了三個,如今只有你一個,不如一同去見了閻老五吧,黃泉路上,好作伴。」

    長劍斬風,刺入人身體的時候有一種艱澀的感覺,被刺入的時候,卻是透心的涼。

    天地在眼前旋轉個不停,他最終還是看到了自己的血,灑在了灰白的牆上,還沒有來得及踏破樓蘭,會遍天下英豪,就已經嗚呼一命……

    天,黑了。

    婉畫,走快一點,走遠一點……

    誰的淚,灑了一路呢?

    長安的夜啊,似乎快深了。

    這一個晚上,沒有風雨,也沒有星月,陳阿嬌奔在歸家的路上,卻忽然不知道何處是家。

    你看那四海之大,卻無她容身之處,從館陶公主府,到皇宮,再到那生機一線的棺材,長燈墓室,華衣加身,從翁主到皇后,又從皇后到廢后,最後又稱為了一介平民,她本該尊榮至寵,卻總想著要平平淡淡,也許是因為對這世界的恐懼,也許是因為對深冷宮門的懼怕。

    日復一日,她從不將自己的恐懼宣之於口。

    可是這一日,在這一個日色將近的黃昏,她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喬宅,卻看到了一片大火。

    焚天滅地的火,焚毀了她的心,焚化了她的淚。

    郭舍人說,趙婉畫不見了,喬宅這一片都起火了。

    東方朔的故宅,李延年的府邸,沿街的一片,坊里連成火海,太陽落了,人間的火,燒起來了。

    她的喬宅,就這樣被一片火光籠罩了。

    李氏見到她來一下哭著撲上來,「夫人,夫人,還沒找到婉畫和公子……」

    陳阿嬌冷漠地看了李氏一眼,卻沒理會她,直接往那還燃著的宅院裡衝去,這個時候,火勢已經差不多了,殘垣斷壁都不足以形容此地的慘烈。

    焦黑的廊柱,倒塌的牆壁,面目全非的花園,還有灼人的熱浪,幾乎要將陳阿嬌鬢邊的發烤焦。

    浮生……婉畫……」

    她很想這麼喊,可是這周遭都是靜寂無聲的,只有瓦片落下,牆柱倒塌,還有火苗安靜地吞噬著木料的聲音。

    佛說,因緣業火。

    外面有許多人在問,裡面還有人嗎,找到了嗎,沒找到,沒人了,不,剛剛又衝進去一個人……

    這是她的一場噩夢。

    長安這燒了一連片,何人有這麼大的手筆,還連著李延年的府上一起燒了?

    陳阿嬌竟然笑了起來,後面有不知道何處的侍衛們趕到了,郭舍人連忙讓他們搜人。

    陳阿嬌就站在那裡,站在那裡,石頭似的一動不動,垂著手,穿著這一身素藍的曲裾深衣,像是一汪水,又像是一片海。

    她眼底的世界,隨著這一片火,寂滅了。

    那一刻,她心底沒有趙婉畫,沒有齊鑒,也沒有小浮生。

    無情,無感,無天,無地,無我,無世界。

    既然早就捲入,她何必還像個旁觀者?

    此身此心,不如盡付與仇恨,還我一個痛快,可好?

    她驀然笑起來,仰著臉,看著天,星月不見,這化作了火海的喬宅,似乎就是她昔日作別的長門,千防萬防,心機算盡,卻防不住衛子夫,如此膽大妄為,喪心病狂,她的簡單粗暴,讓她的智計都為之失色了。

    好一個衛子夫,一箭雙鵰,一把火燒了李延年府上那未來的李夫人,一把火燒了自己這個潛在的威脅……

    一把火,多麼乾乾淨淨直截了當?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天不滅我陳阿嬌,今日便作涅槃,以我身心,經歷此火,重塑往昔。

    帳,總要一筆筆算;債,總要一樁樁還。

    郭舍人跑進來,俯身一跪,對陳阿嬌道:「夫人,在後巷發現了……」

    他話音未落,陳阿嬌已經睜開眼,淡淡地,「走吧。」

    後巷,鮮血染紅的世界,兩具蒙面刺客的屍體躺在那裡,還有一個斷了手臂,只是在那巷子口的盡頭,卻仰面朝天,躺著一個人。

    這長長的冷巷,瀰漫著血腥的味道,陳阿嬌的身後有許多人,然而此刻,無一人敢直視她。

    她緩緩地踏出了一步,前方的兵士們分水一樣散開,為她讓開了一條道路,她垂著眼,目光平靜地向著盡頭走去。

    一步一步,翹頭履掀起身前的裙裾,郭舍人忽然覺得很害怕。

    張湯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抬著眼看著前方陳阿嬌的背影,清瘦的背影,卻挺拔極了。

    「陛下呢?」郭舍人輕聲問了一句。

    張湯沒反應。

    而後面卻有侍從回道:「已派人通知陛下。」

    很快,劉徹就要來了。

    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中,陳阿嬌已經走到了那兩具蒙面屍首旁邊,這兩具屍體橫在巷中,陳阿嬌卻淡淡地抬腿一邁,裙裾略略地垂下一角,波瀾不驚地從這兩具死屍身上邁了過去。

    她繼續往前走,看不出臉上是什麼表情,而後慢慢停下了腳步,看向齊鑒,睜著眼,唇角是彎著的,卻有一劍透心,他手中還握著一把劍,劍上有鮮血。

    他躺著的位置,與方才那兩具屍首的位置有些距離,這一撥刺客,大約有一個殺了齊鑒,追著趙婉畫走了。

    張湯對那些還站在一邊的人沉聲道:「立刻著人去搜查可疑嫌犯,並救附近火勢,百姓無辜。」

    他說完,周圍的人立刻領命去了,張湯想了許久,詔獄之中的一幕幕卻浮現到了心頭。

    他緩緩地邁出了腳步,卻又頓住,停在那裡許久,才跟了上去,一直走到了巷尾陳阿嬌身後五步處停住。

    陳阿嬌的手掌,輕輕地從齊鑒的眼上拂過去,他終於閉上了眼睛,似乎睡著了。

    她看到牆根邊有碎成了兩片的素玉,過去撿了起來,素白的手指,襯著著這顏色略帶著青綠的素玉,有幾分說不出的鬼魅來。

    輕輕回身,她的腳步始終是沉穩的,手中便執著那兩塊碎了的玉,看向了張湯。

    張湯俯身,那聲音卻像是一聲長嘆:「夫人……」

    陳阿嬌的手伸了出來,纖長的手指捏住那兩片玉,不久之前還在說,小浮生不懂事,任性胡為,奪了張湯這塊玉,她得拿回來還他,只可惜,一轉眼,世事難料。

    「張湯,可願幫我?」

    一如當日在長門深宮,她換了稱呼,張湯,可願幫我?

    張湯伸手接過了那斷成兩塊的玉,在手心裡攥緊了,卻屈膝半跪下來,一句話不說。

    陳阿嬌竟然笑了一聲,然而沒有聲音,只是唇角彎起來,趙婉畫還沒找到,果然是失蹤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幕後黑手,你查給我。」

    說罷,她看著不多時已經被撲滅的大火,這面目全非的喬宅,記錄了她無法逃脫的夢魘。

    從已經被燒光了的後門進去,一步步地穿過那焦黑的中庭,花糙沒了,樹葉焦黃,甚至有的已經完全燒成了炭枝。

    她又站在了台階上,劉徹便站在那門外,還穿著黑底金紋的黃袍,那目光,她都快看不懂了。

    這台階不高,可是讓她寒徹。

    依舊是那雪膚花貌,容顏秀艷,背後是閻羅場,她身上卻帶著平和的氣息,一如佛性。眼底溫然,唇邊掛笑。面對著劉徹,她向著站在台階下的他,伸出了自己的手,微笑:「徹兒,迎我回宮,可好?」

    ☆、第六十六章回宮【二更】

    出來的時候,陳阿嬌是孑然一身,回去的時候,也是這樣孤零零的一個。

    一夜暴雨洗刷之後,空氣裡帶著很清新的味道,陽光照進她眼底,暈成了一片薄薄的光。

    她從華貴的車駕上下來,一身華麗的宮裝深衣,袖口領口都盤著花,灑金的輕紗外袍披在身上,在陽光下面竟然有些奪目,她的回歸,是如此地隆重,而且安靜。

    她還是陳阿嬌,不屑於頂替別人的名頭,用了自己的名字回來了。

    劉徹的後宮到底怎樣,別人的話語權到底是很少的。

    宮裡關於陳阿嬌的留言是很多的,在她將自己心上所有的傷口和破綻全部粘好補好之前,劉徹便已經通令闔宮上下,他納了新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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