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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 18:09:05 作者: 時鏡
她終於又睜開了眼,就那樣用平靜的目光注視著他,不帶半分波瀾。
劉徹臉色一下蒼白了,便連嘴唇也失去血色,最後卻就那麼淡淡地一笑,嘴唇勾起來,眼神帶著幾分渺遠:「是我錯,可我不會再錯。阿嬌姐,你說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徹兒錯了也有改正的機會吧?」
用她以前的話來讓她給他一個悔過的機會嗎?
陳阿嬌低笑了一聲:「你走吧,你是天子,我乃喬姝,以後互不交集也好,你過而能改,那是你的事情----當年我忘了告訴你,過而能改,善莫大焉,然則過者非能全改。有的錯誤根本不是改得回來的,就像是我此刻在所有人的眼中,已經是個死人,我不是陳阿嬌,因為陳皇后已經死了。」
她說,陳皇后已經死了。
劉徹有些發抖,外面瀟瀟雨聲傳入他耳中,他這才記起,自己這一身還是濕的。
那一刻,他搖頭,「我跟小時候一樣固執。」
「不巧,我跟小時候一樣看不慣你。」
違心的話就這樣脫口而出,陳阿嬌側過身去,她感覺到了他身上帶著的寒氣,一身都是濕的,卻絕口不提,該死心的就慢慢地死心好了。
他是帝王,本來無情,又何苦多情?
「你若無情,我便休,沒什麼放不下的。」
無情?他還有情啊……只是以為,那不是她。
他必須要為自己爭辯這麼一回,於是問道:「我以為那個人不是你,金屋藏嬌,我的金屋是為你準備的……」
「藉口。」
她平靜地反駁他,「不管那個人是誰,不管她是不是我,你既然娶她為妻,便不該背信棄義。不過為帝者無情,她是竇太后的外孫女,你還有你的謀士們,甚至還有平陽公主,無法容忍我的存在。你要是是完完全全的皇權和天下,不想有我這麼一個危險存在,外戚之禍你已經受得夠多,所以無法容忍出現下一個竇太皇太后……越抹越黑,你還是走吧。」
她發現,她已經將這個「走」字,重複了很多遍,但是他還要在自己這裡坐到幾時?
劉徹慘笑了一聲:「帝王天下,終究是我錯。」
帝王天下,終究是我錯。
她不肯給自己再來一次的機會……
「可是我們還有孩子,你不再是陳皇后,你沒有了顯赫的背景,我們可以----」
「可以重新開始嗎?」陳阿嬌忽然笑了起來,然後擁著被子,慢慢地坐起來,直視著他,像是要看到他的心裡,「我若回宮,定然將衛子夫千刀萬剮打入地獄;我若回宮,定然要將昔日羞辱我之人悉數殺進方能消心頭只恨;我若回宮,便不會扶植自己的勢力培養自己的心腹?我若回宮,衛子夫有子,便見一個打死一個。」
她笑容明媚,仿佛自己說的不是什麼惡毒的話,而是今天天氣很好一般,她看著劉徹,像很久以前看著他那樣,看著他忽然怔然的表情,一聲輕嘆:「徹兒,你這皇帝做得無奈,做得不開心,便以為我那皇后之位做得快活如意嗎?我在宮外很好,我的孩子,也不該踏足宮廷那種骯髒的地方,他會成為一個平凡的人,不會再君臨天下。」
「你也許覺得,身在皇后之位上的那個陳阿嬌不像是我,我後來細細地想,也覺得不像是自己,不過----我若是重新回來那個位置上,只會比昔時的我,更加殘忍專橫,也不會像往日那麼傻,被人陷害毫無還手之力。」
此刻的陳阿嬌,才是完完整整最真實的陳阿嬌。
辣手,誰不會?
只是還沒有到出手的時候,她也希望自己不會將自己最真實的面目露出來。
看著沉默的劉徹,看著他眼底壓抑著的那些翻湧的情緒,她又覺得他很可憐了。
「此刻的我,才是最真實的我,此言皆為心聲,字字句句發自肺腑,絕無虛假。我想要的,你給不了。」
「你說謊。」
劉徹站著,退後了一步,又重複了一遍,「你說謊----朕不信!」
陳阿嬌只是憐憫地看著他,心中抽痛,這孩子,怎麼變成這樣了?
那眼底全是刻骨的孤獨,這個皇位到底將劉徹變成了什麼樣,她發現自己一點也不知道,可是也不想知道。
平靜便好。
「放棄吧,徹兒,你會是個好皇帝的。」
陳阿嬌閉了閉眼,卻勾起了唇,雲淡風輕,不過衛子夫那些,終究是不會有好報,她不復仇,她的兒子也會死,一報還一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而已。
她若回宮,絕對會像自己之前所說的那樣做的。
「你連害了貓都不忍,怎會對別人下手……」他喃喃,卻遮了一下自己的眼,慢慢放下的動作是凝滯的,像是手上掛著千鈞重負一般。
「你以為善良的我,成了皇后之後那般刁蠻,肆意責罰宮人,還將那衛子夫調走吃了兩年的苦頭,我有什麼干不出來的?你以為昔時那人非我,說對也對,說不對也不對。我只會比那個我,更讓你失望。」
所以還是回去吧,你終究只能是個好皇帝。
也許在史家的筆下,你連個好皇帝也不算的。
她對著他一笑,卻看向了門外,朗聲道:「郭舍人何在?送陛下回宮。」
☆、第四十八章母女【二更】
劉徹最終還是走了,留給陳阿嬌的,是看似平靜的生活。
她重新將一切的事情全部丟給了主父偃,主父偃也沒說自己跟阮月之間是怎麼回事,他這事兒就這麼不清不楚地揭過去了,沒了阮月,一杯酒樓從原來使女之中提上來一位領班,整個酒樓還是照常運行。
沒了阮月,並不是什麼都不能做。
她還能找到很多很多的人,成為自己的下屬,為自己做事,主父偃有那一次的教訓已經足夠了。
今日風和日麗,陳阿嬌將一顆白色的棋子敲在棋盤上,陽光暖暖的落下來,更讓她覺得懶洋洋地,忍不住便閉上了眼睛,卻在這一刻聽到了腳步聲,她抬眼,看向來人,主父偃如今也是越發周正了,他本身是極有天賦之人,在看了東方朔的那些竹簡之後,進步很大,如今只要他故意將那架子端起來,別人根本看不出他以前是個混混。
只是那習氣是變不了的,有時候就是那樣搞怪。
主父偃笑嘻嘻地看著她:「新的酒樓已經開了,夫人您上次說的什麼那種方法我研究了很久,今天跟汲黯聊天的時候忽然想到,這錢莊自然不能針對平民百姓,他們沒有錢存,而且這個計劃風險很高,我們目前根本沒有足夠的實力來解決信譽和資金的問題,所以夫人的這個計劃,應當是很久之後的計劃----夫人前些天給我的那些計劃書,根本就沒有幾個現在能用,怕是在考在下吧?」
陳阿嬌又敲了敲棋盤,她坐在椅子上,腹部隆起,已經這樣風平浪靜地過去了很久,自從出了阮月那檔子事兒之後,趙婉畫忽然用功了許多,齊鑒也不知道為什麼每天都在練劍,有時候陳阿嬌無聊了也會猜測他是不是因為曾經被劉徹奪了劍,所以現在才這麼努力。
她收回了思緒,一笑:「你既然知道,便自己籌備吧,我現在沒心思操持這些,不過有問題可以來問我。」
完全成為了甩手掌柜的陳阿嬌,現在已經閒到了每天只能下下棋,趙婉畫的棋力不夠,現在只有主父偃能夠跟自己下下棋,她隨手一指自己對面的位置:「坐。」
意思很明確,這是要一邊下棋,一邊談事兒了。
主父偃無奈:「夫人不可勞神費力。」
「再不動動腦子,整個人都要變蠢了。」不思考,就會越來越笨。
聰明人都是慢慢地練出來的。
陳阿嬌看著這木製的棋盤,棋子在指間翻轉著,主父偃執黑先行,她隨後落下白子:「人員,銀錢,店面,開個會館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
主父偃抬眼看她,又略帶著忌憚地收回來,他現在交遊甚廣,長安令汲黯和司馬遷都是他的好友,也算是很談得過來,交友圈子一上去,他就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對陳阿嬌的忌憚也多了許多。
更何況陳阿嬌饒過他一次,他不覺得自己會有第二次機會。
犯錯的機會,只有一次。
陳阿嬌也不是什麼善茬兒,現在主父偃也知道好壞了。
更重要的是,他現在覺得待在陳阿嬌身邊很高,有身份有地位,目前算是除了阮月之外的第二心腹,他這兩個月來,沒有做過任何讓陳阿嬌惱怒的事情。
陳阿嬌曾經笑著說:「眼看著,你就開始變得無懈可擊,讓我想找機會討回當日的舊帳報復你,都沒有可能呢。」
那個時候她就覺得毛骨悚然了。
只有主父偃知道這些天陳阿嬌幹了多少事情,她甚至已經聯繫了館陶公主,還拿著銀錢賄賂過長安的高官們,一杯酒樓里總是給桑弘羊留著好酒的,他總覺得陳阿嬌是在謀劃什麼,可是一個字也不敢問。
總是坐在書房裡,看著東方朔的那些東西,交往的人不一樣,未免就有了一種別樣的功利心……
主父偃在思考別的事情,沒有注意到陳阿嬌那幽深的目光。
主父偃,以後也是一枚好棋。
她現在得做兩手準備,畢竟事情的發展,誰也是不知道的。
主父偃待在自己的身邊,便是一枚好棋,只是這枚棋,到底要怎麼走呢……
一個沒有待在君王身邊的謀士,是根本沒有作用的。
主父偃現在還待在自己的身邊,未嘗沒有存著這樣的心思,她的身份基本上已經是半公開,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主父偃這麼聰明,如果還不知道,那才是真的蠢了,她是曾經的皇后,皇帝對自己余情未了,如果有陳阿嬌助力……
她不願這樣揣度人心,可這些都是必須揣度的。
再次略斟酌了一下,落下一子,陳阿嬌出言讓他回神:「主父偃,到你了。」
主父偃怔然了一下,卻又慢慢地將棋子放回盒中,「下不下去了。」
「勝負還未分曉,何故棄子?」陳阿嬌揚眉。
她知道主父偃一向是個臭棋簍子,悔棋的時候多了,這次竟然先丟了棋,還真是少見。
「夫人總是要在下棋的時候談事兒,在下老是下錯,所以忍不住想要悔棋,可是每次悔棋都要被夫人罵,最後還會輸了丟臉,每次跟夫人下棋都是折磨,一點也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