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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 18:09:05 作者: 時鏡
就像是此刻的陶氏,她從來沒覺得一個女人能夠美到這個地步----在她慈和地安慰自己的孩子的時候。
唇邊帶著微笑的陳阿嬌,依舊是端莊地站在那裡,長久的染在身上的冷肅和蕭殺冰消雪融一般褪去,只留下屬於她自己本心的平和,眸子裡是溫柔的神采,又像是帶著渺遠的念想,就那樣靜靜地站著,像是一叢木香,簡單細碎的花瓣,重重疊疊,小小的,清香淺淡,總是在不經意之間就染在了人的身上心間,卻讓人毫無知覺。
木香。
張湯又產生幻覺了。
他站在門外的台階上就看到這一幕,卻沒有進去。
直到陳阿嬌看到他,兩個人中間,陶氏在安慰又哭起來的張安世,母子二人如在畫中,可是張湯和陳阿嬌----是畫外人。
她的目光,在轉向他的時候還是溫和的,只是一轉眼便已經藏盡了,恢復到淡漠,陳阿嬌喊了一聲:「張大人。」
張湯略略地一點頭,陶氏聽到聲音也抬起頭來,張安世的哭聲忽然就停住了,並且努力地用袖子擦自己的臉,看那樣子就像是洗臉的貓一樣,不過貓是慵懶的,看著張安世的樣子,卻像是在害怕什麼一樣。
陶氏站起來,看到了他,張湯卻在她說話之前問道:「阿世又怎麼了?」
張安世埋下頭,咬住嘴唇,背對著張湯搖頭。
陶氏略帶著幾分侷促和尷尬,「孩子方才摔在了台階上,所以……」
陳阿嬌卻看出了幾分端倪,她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張湯的表情,發現這人在提到孩子摔倒的時候,眼底有幾分情緒滑過去,卻很快,她來不及捕捉。
只聽張湯道:「我與夫人有事要談,你先帶他下去吧。」
張安世的目光又看向陳阿嬌,黑溜溜的眼珠,寶石一樣,他似乎是想要說什麼,可是最後又什麼都沒說。
陶氏俯身稱是,然後牽著張安世準備出去,她忽然知道之前齊鑒來這裡談的是誰的事情了。
陳皇后沒死,這又是一件不知道是福是禍的事情了。
出去之後,陶氏沉默地給小安世整理衣衫,張安世也不哭了,他跟自己的母親一樣沉默。
「娘,那位夫人是誰?」他問了一句。
陶氏道:「你父親的朋友。」
「她長得很好看。」張安世又這樣說了一句,「不過還是我娘最好看。」
陶氏終于禁不住他這樣說,笑了出來,一按他額頭:「鬼靈精,你爹他怕是聽見你哭了,不過夫人在,他大約也不敢訓斥你。」
張安世一下瞪大了眼睛,好像很驚訝:「那位夫人這麼厲害?」
陶氏還是笑,摸了摸他的臉:「那位夫人是很厲害的人,是你爹的……」
什麼呢?
朋友嗎?
可是她知道----昨日,張湯徹夜未眠,書房裡的燈亮了一夜,早上什麼東西沒吃便去上朝了。
陶氏想著,還是給做點東西端進去吧,上朝之後遲遲未回,現在才回來,估計是餓著的,朝中事忙也不能虧待自己的身體。
於是她牽著張安世到僕人那裡去,對他道:「你去看書,一會兒我給你帶吃的來,你爹他難得回來一次,你可不能淘氣啊。」
張安世用力點頭,卻在陶氏走的時候問道:「要是爹以後也每天回來就好了。」
陶氏忽然覺得心中酸澀,卻強忍了這感覺,去下了廚。
廳中,陳阿嬌與張湯隔著一張漆案坐著,看到張湯那沉沉的表情,陳阿嬌大抵也猜到劉徹是要幹什麼事情的。
劉徹小時候淘氣得很,當了皇帝不能任性胡為,怕也拘束得很。
不過一開始就談那麼沉重的話題似乎不是很合適,陳阿嬌很自然地說起了張安世,「我看著張安世好像很怕你,你這做父親的,便冷麵嚴心到了這地步了嗎?」
陳阿嬌不說還好,一說,張湯眼底就結了一層冰,他心裡不舒坦,可是陳阿嬌是不知道的。
他冷淡道:「男孩子不能慣著養。」
「話也不是這麼說,他都不敢怎麼跟你說話了,小孩子哭哭也是很正常的事兒,想來是不需要多在意的。」尤其是張安世,這孩子以後可是名臣啊!
她想到這一茬兒,就感嘆極了,張安世他老子才應該是名臣的典範,只可惜……
袖中揣著一封竹簡,陳阿嬌終究還是準備談正事兒。
張湯也這樣想,他不想跟陳阿嬌談自己的家事,這讓他覺得渾身不自在,就像是有一張網將自己困鎖住了一般。
「夫人此來----」
陳阿嬌接上,道:「有要事。」
隔著一張漆案,兩個人都是正襟危坐,張湯從一旁的水壺之中為陳阿嬌倒了一杯水,陳阿嬌忽然說道:「我那邊有好茶,改日也叫人給你送些來吧。」
這話是前後不搭調的,可是張湯沒有任何的反應,他眼皮也不抬一下,整個人還是那種刻板乃至刻薄的模樣,沒有人能夠看到,他眼底那一閃而逝的妖戾。
酷吏也好,jian詐也罷,忠君,直臣,狠辣……
都通通與他無關,他只是怎麼想就怎麼做了,與別人相比,他不過是多了個冰冷的殼子,讓別人不能一眼看出他內心的欲望和狡詐來而已。
「如此,多謝夫人。」
陳阿嬌看他那表情波瀾不驚,接過了他端來的水杯,卻沒有放下,而是握著那水杯,嘴唇一勾:「他怎麼處理的?」
張湯繼續給自己倒水,在宣室殿說了那麼多,早就口乾舌燥,一杯水正好合適,他早知道陳阿嬌要來問訊此事,只是搖頭了一下頭,卻轉過眼看她,眼神淡淡:「夫人來這裡,已經錯了。」
「他要除你,現在你已身首異處。」
言下之意即是,現在陳阿嬌來找他,就算是被劉徹的眼線知道,也根本無所謂。
他還是冷酷的帝王,時刻要為帝王霸業著想,什麼人該死,什麼人不該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更何況----張湯是救了自己,要下詔誅殺或者迫害一個救了自己的人,於情於理都是說不過去的。
張湯又是他左膀右臂,自斷臂膀之事,在這個時候是絕對不可能的。
劉徹也許會秋後算帳。
「夫人來此何事?」
張湯又問了一遍,現在他很不希望看到陳阿嬌,也許她走了,自己就能夠想出所有事情的解決方法了。
她一坐在自己的面前,什麼都亂了。
陳阿嬌端起水來,沾了一口,然後將水杯放到一邊,將袖中的竹簡取出來,豎著放在了桌案上,一頭對著張湯,一頭對著自己。
「你是他股肱之臣,萬不該因此事受累,前途既然無量,便不要放開,不管是對君王,或者是……」
因為那些私情。
張湯本該自慎,不過劉陵一事到了到了什麼程度,誰也不知道,她有一種奇怪的惜才之心,每一個人在她的眼裡都像是一件有感情的器物,她看自己也是這樣。
張湯不是一塊玉,他是一塊石,頑石。
陳阿嬌為自己的想法笑了一下,接著卻不說話了。
張湯抬眼看了她許久,而她淡然回視。
最終,他還是伸手拿起了漆案上的竹簡,手很穩,慢慢地展開了那竹簡,眼熟的字跡,卻讓他的表情很心情都陰沉了下來。
那一刻的張湯是可怕的,他勾起唇,再也不掩飾眼底的那幾分殺伐的妖戾,原本冷峻的面龐卻變得多了幾分人情味兒,只是冷極了,這表情,原是讓人一見就心驚膽寒!
「夫人此物,從何而來?」
☆、第四十二章拉鉤【二更】
陳阿嬌離開的時候,陶氏正端著東西進來,一看陳阿嬌臉上帶著那似有似無的笑,眼神里卻是冷的,一下怔住,「夫人,」
腳步停下,就在外面的台階上站住,陳阿嬌回身一禮,「無事再留,謝陶夫人之前熱情款待,喬姝先行告辭。」
這語氣,怎麼聽怎麼冷淡。
陶氏不明,隱約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端著東西站在外面,還沒想清楚,就聽到裡頭張湯忽然之間摔了什麼東西,她吃了一驚,走進去,看到整個漆案上面一片狼藉,一張竹簡竟然已經被水漬浸染,那墨跡散了些,這竹簡卻是已經看不怎麼清了。
只是張湯方才摔的不是這東西,他摔的是水杯而已。
這東西在陳阿嬌走之前就已經毀掉了。
陶氏訥訥地不敢再上前,試探著問了一句:「夫君?」
張湯按住了自己的額頭,太陽穴突突地跳動著,他頭疼極了,半閉著眼站起來,卻背對著陶氏揮了揮手,「無妨。」
哪裡像是什麼事情也沒有出?
陳皇后的心思陶氏看不明白,可是也能瞧出她出來的時候那一身冰霜般的冷意,陳皇后沒有死,這本身就是一件很讓人驚奇的事情,甚至說是駭人聽聞了,可是現在張湯跟陳皇后之間似乎還有一些奇怪的、不能見人的關係----
張湯的事情自己不能問,那些都涉及到機密。
她放下了食盤,正伸手要將這漆案上已經面目全非的竹簡抽走,卻不想張湯忽然轉頭,「不必管它,留下吧。」
張湯的聲音沉極了,卻已經沒有之前跟陳阿嬌相談時候那種掩不住的殺機和銳氣了。
他以為自己已經修煉到家,不想在陳阿嬌面前卻屢屢有種被看破的狼狽。
陶氏皺眉:「陳皇后----」
張湯目光銳利,一下扎了過來,「陳皇后已經歿了。」
「可是她----」她忽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因為張湯俯了身,將那已經毀了的竹簡從水漬之中撿起來,然後看向她,她一下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也不該多管。
張湯嘆了口氣,對著自己的髮妻,終究還是解釋道:「她名喬姝,陳皇后已經葬入了灞陵,你莫要惹是生非。這世上巧合雖少,但容貌極其相似之事也不是沒有發生過的,不過是一個與陳皇后長得很相似的人罷了。」
陶氏沉默,半晌才道:「我看著喬夫人不像是簡單的人,她既然已經離宮,又為什麼還待在長安?」
這不是給張湯惹麻煩嗎?而且要走就走個乾淨利落,留在長安恐生禍患。
陶氏的擔心未必沒有道理,這也是張湯一開始的擔心,他看著這滿竹簡的狼藉,水滴落下去,打在漆案上,有輕響的聲音。他想著,只可惜自己一開始就已經踏進了這條路,在他當初被陳阿嬌的侍女旦白請去的時候,他就知道,一切似乎已經是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