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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 18:09:05 作者: 時鏡
看主父偃那亂轉的眼珠,陳阿嬌就知道他沒打什麼好主意,她想了想,然後說道:「月錢照給,但是酒樓的事情交給你,我必須看到效果。」
「什麼效果?」主父偃疑惑。
陳阿嬌故意賣賣神秘,「你將昨日的評估做完,就知道個大概了。」
然後陳阿嬌懶懶地敲了敲自己的脖頸,手撐著漆案的一角站起來,李氏方才又在外面站著,提醒她該喝安胎藥了。
主父偃望著陳阿嬌的背影,羊毫小筆又習慣性地往自己的臉上蹭,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他拿倒了筆,頓時那墨跡就點在了自己的臉上,他哀嚎了一聲,極其慘烈。
陳阿嬌已經到了迴廊上,回頭那麼一看,只能瞧見書室之中主父偃忽然丟下筆捂住自己的臉,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她還隱約聽到他在喊什麼「吾之芙蓉面今日做水流」之類的話,差點沒讓陳阿嬌暗笑到死。
她臉上帶著笑,可是這笑,終於也沒有能夠維持多久。
劉徹。
她攤開自己的手掌,站在檐下,掌心之中空空蕩蕩,金屋已還,嬌,自然也不必藏了。
他想必很清楚,將這金屋,還給他劉徹的,正是陳阿嬌。
此中意思已經很分明了。
不管這中間有什麼差錯,劉徹始終還是皇帝,他是萬民之主,身不由己這種話,他也只能心裡想想,卻從來不會宣之於眾。
她好不容易擺脫了那深宮,本來穿到館陶公主府就有一系列的束縛,讓她在宮裡呆下去簡直就是一種折磨。
更何況,劉徹……
「縱是芙蓉面,心藏蛇蠍,卻也醜陋無比。」
這句話,她始終記在心底。
就算是自己沒有失去記憶的時候,也談不上是心如蛇蠍,她頂多是會算計,通曉得幾分人情世故,失去記憶之後,沒有了前世的記憶,也就完全像是本土的漢朝人那樣生存,卻也更加不會主動去害人,她頂多是刁蠻了幾分,任性了幾分,什麼讓衛子夫去跪針氈,巫蠱壓勝詛咒衛子,她一件也不曾做過,可劉徹竟然偏聽偏信,說是她陳阿嬌做下的事情,還對她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那個時候,衛子夫就站在旁邊,跟她一樣聽著他說話,劉徹攙起了衛子夫,然後低聲說出了這句話----縱是芙蓉面,心藏蛇蠍,卻也醜陋無比。
她孤孤單單地看著衛子夫依偎到他懷裡,他卻說,讓她去長門思過,廢后。
陳阿嬌在這檐下閉上了眼,然後慢慢地走下台階,回到自己房中,喝過了安胎藥,在用午膳的之後準備出門,卻見主父偃垂頭喪氣地走了過來。
陳阿嬌早就料到會是現在這光景,一下就笑出聲來,「先生怎麼如此沒精神,不如為您請個大夫?」
主父偃耷拉著眼皮,嘴角下拉,整個人的表情都是向下的,他現在恨不能將自己這張臉貼在地上去,甚至整個人都想直接趴在地上。
「夫人為何不早告訴我,這個酒樓這麼複雜?」
陳阿嬌一挑眉,「感覺出複雜來,想必先生已經窺破了其中的機密,便無須我在多言了,先生既然已經答應了幫我管理酒肆,不該半途而廢,在東面書架第三格,我之前也寫過一份評估分析,先生可以略作對比。」
主父偃瞪眼,「夫人你既然已經寫了,為何還要我再寫一遍,豈非浪費功夫?」
陳阿嬌有事要辦,現在不想跟他解釋太多,只是一掩唇,淡淡道:「以後先生不也要自己做這樣的事情嗎?」
她是個孕婦,可是酒樓的事情也不能太過操心,所以還要交給別人來管,趙婉畫性子比較沉默堅忍,是不適合和別人打交道的,而阮月,更不合適了,她絕對不會留下任何的隱患。這一次她招聘一個管理人員的目的,還在於更名正言順地炒掉阮月。
阮月根本就是定時炸彈,讓陳阿嬌很在意,很在意。
可是人力資源管理有幾條規則,在組織中要避免強制風格,對於喜歡揣摩領導者心思的員工要慎用,作為管理者要構建和諧的人際關係網絡,陳阿嬌不能太過強勢,她也不能自己直接炒掉阮月,而要藉助於主父偃的手,相對來說,主父偃是一個新來者,他是陳阿嬌新聘的人,在別人看來,立場相對地便要客觀一些,而且因為設置了主父偃這樣的一個「緩衝板」,就算是阮月被炒了,也不關陳阿嬌的事情,事先她就說好了規則了----
三位主事者需要向最高主事者報告,而作為最高主事者的主父偃則需要向自己報告,作為普通主事者的趙婉畫等三人是不能直接向陳阿嬌報告的。
也就是說,趙婉畫等人的去留是完全由主父偃決定的,陳阿嬌一般不能干涉。
也就是說,炒掉阮月的話,陳阿嬌也是沒有多大的發言權。
更何況,從這次測評的結果來看,阮月的風評很糟糕。
阮月是看上去風光,作為領班,人長得漂亮,下面指導著五個人,可是那些人表面上很尊重阮月,不過在做評估的時候,評估效果卻很兩極化,一部分人對阮月相當滿意,一部分人則全部給了差評。
而且阮月給自己的評估也是有針對性地回答的,針對不同的問題做出不同的選擇,如果是不知情的人看到這些選擇項,就能夠對一個人改觀。
比如有這樣的一道題,問被測試者是否善於交際,被測試者答不是太擅長,可其實他很擅長,只不過一是出于謙虛,二則是有藏拙遮掩的味道。
阮月的自我評估也類似於此,在某些項目上有些掙扎糾結,似乎是想說自己很擅長,所以在選擇的時候往第一個硃砂紅點上點了一下,卻又大約是覺得不是很合適,然後改到了第二點上。
所以評估問卷的白帛,到了陳阿嬌這裡,第一個硃砂紅點上有著一點細小的墨跡,可是第二個硃砂紅點則變成了黑色。
也就是說,阮月的最終選擇是第二個。
單從這一點,就能看出阮月那種壓抑不住的自負。
陳阿嬌相信主父偃也是看出來的了,甚至根據答卷的情況,能夠看出各個主事者都是什麼人,還能夠知道不同的人對不同的主事者是什麼態度。
她看主父偃一臉的苦相,沒心沒肺地說了一句:「用這樣不記名的問卷調查才能了解最真實的情況,或者說最貼近真實,如果你去問,必然是一片和諧大好,那便沒意思了。難題擺在眼前,總比它暗暗地插在腳下好吧?」
主父偃的表情深了一些,似乎是在考慮陳阿嬌這話的道理,陳阿嬌卻不能再耽擱了,她略略地低頭將自己袖上的褶皺撫平,然後提步出去。
「先生勞神費力,不過今日喬姝有事,改日再談吧。」
她走得慡快,主父偃卻更加複雜了。
他回到那書室,將陳阿嬌說的那東面第三格書架上的竹簡拿起來一看,工工整整筆畫偏向扁平的隸書,看上去讓人很舒服,不過這是評估分析。
怎麼說……
看到這東西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奇怪的感覺,他仔細坐到漆案邊,將自己寫的和陳阿嬌寫的鋪開,一上一下放著對比著讀,讀著讀著就知道這其中的關竅在哪裡了。
陳阿嬌寫這種東西,似乎是有一個模式的,首先是記錄數據,然後是根據這些數據推測出了什麼,最後將這次評估之中發現的問題寫出來,再擬定解決辦法,條目清晰,甚至可以從這樣的分析報告裡看出她的冷靜與冷酷。
主父偃低著頭,正想要繼續看下去,卻忽然之間意識到方才取竹簡的時候似乎是少看到了什麼----
他站起來,重新回到書架前面,仔細地查看了一邊,這些竹簡昨日已經被他編上了號,要找很簡單,可是現在----少了一卷。
推恩令,下篇。
不見了。
主父偃回頭看漆案,上面也沒有。
方才陳阿嬌說是要出去……
陳阿嬌----心機深重,但是卻表現得雲淡風輕的女人。
主父偃皺著眉,卻不再管了。
心機深重----陳阿嬌也知道這一點,不過從來不會有人將這樣的事情說出來。
她走在大街上,身邊跟著李氏,她相信現在肯定是有人跟著自己的,不過也不怎麼在意。
這要去張湯府中,畢竟很多事情已經相當於半公開,張湯昨日暴露了自己與齊鑒的關係,而齊鑒是自己身邊的人,若說張湯不知道自己還活著,一定是在說謊。
昨日劉徹在場,陳阿嬌根本無法與張湯有交流,更何況還有一個對張湯虎視眈眈的汲黯?
汲黯是個忠臣,最見不得的是jian詐狡猾、排除異己的人,而張湯恰好犯禁。
張湯在歷史上的面目,一直是毀譽參半的,她所看到的張湯也是如此,只是終究還是不能夠坐視不理。
她來到了張湯的府門前,遞上了拜帖,有下人來開門,請進去的時候,來迎的卻是張湯的夫人陶氏。
陶氏一見到陳阿嬌就掩住了唇,低低地喊了一聲,滿眼的不敢相信,「你----」
陳阿嬌以往見過陶氏,景帝駕崩,劉徹那個時候還在厭次,遭到梁王的追殺,作為太子黨的張湯在厭次飛鴿傳書回來,讓陶氏聯繫自己,後來就算是張湯被禁足修律,也想方設法讓陶氏來找自己,說起來,她跟陶氏還算是老相識了。
不過,當時她是館陶公主府的翁主陳阿嬌,萬千寵愛於一身,如今卻孑然形影,再看到陶氏,陳阿嬌雙手舉過額前,寬袖平整地垂下,「陶夫人,別來無恙?」
「你……你是……陳、陳皇后……」陶氏顯然已經驚詫得說不出話來了,陳皇后不是歿了嗎?。這眼前的是人是鬼?!
陳阿嬌知道她驚訝,這個時候卻輕輕頷首,「外面說話不好,陶夫人,可否裡面相談?」
陶氏這才反應過來,壓下心中的恐懼與驚急,請陳阿嬌進去。
原來張湯這個時候是不在府中的。
陳阿嬌想著自己來張湯府上,必然是已經被眼線知道了的。
無論如何,張湯都無法為自己脫罪,他能做的只有戴罪立功。
陳阿嬌猜測得一點也沒錯,張湯昨日沒有被劉徹叫走,因為那一日的劉徹受到的衝擊太大,尤其是陳阿嬌那一張竹簡,幾乎擊潰了他。
直到今日早朝,他也是一副懨懨的模樣,只是誰都看得出他的情緒不對,早朝過後張湯被單獨留下,卻在宣室殿中問訊。
張湯將昔日所做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末點唇邊卻帶上幾分嘲諷:「陛下要臣下說的,臣下都說完了,任憑陛下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