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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 18:09:05 作者: 時鏡
早就該懷疑了的,長安哪裡還有人能夠做出比館陶公主府更精細的吃食來?
可是這之中還有重重的疑竇。
他那一日拾到的玉墜,遇到了李氏,那一次,也是陳阿嬌的聲音,只是自己當時竟然沒有想起來,直到今日,舊事重提,一樁樁一件件竟然都疊在了一起,讓他心痛難當。
他恨的,只是自己,長久地沒有去看她,以為時間消磨情感,那個人既然已經不是阿嬌,那麼他無處付出的感情就該隨著真正的阿嬌埋葬,讓時間沖淡自己對她的感情,長久的自我催眠和暗示之後,他就能夠辣手無情----可是他很久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了,所以才接連兩次聽到都沒能立刻想起來。
人的音色不會改變,可是語氣卻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得滄桑。
阿嬌。
劉徹仰首,用手指壓住了自己的額頭,似乎是要壓住自己那翻湧的情緒。
阿嬌……
每次念這兩個字,都有痛徹心扉之感。
陳阿嬌小時候喜歡他叫她「阿嬌姐」,可是他逐漸地開始懂事了,便不喜歡叫「阿嬌姐」了,他開始叫她「阿嬌」……
當時陳阿嬌還很憤怒,說他不尊重她這個身為姐姐的,可是那么小的他,只能將自己的心思,藏起來,深深地藏起來,藏在這些細枝末節之中。
阿嬌。
陳。阿嬌。
嬌。
金屋藏嬌。
他閉了閉眼,想對趙婉畫下最後的通牒,可是卻沒有想到,那密室之中,忽然傳來了一聲輕嘆:「婉畫,進來。」
彼時,劉徹背對著竹簾,聽到這個聲音,萬般的感想湧上心間,竟然讓他酸澀極了,差點掉下淚來。
如此熟悉的聲音,如此親切的聲音,卻如此----恍如隔世。
他以為自己不會後悔,以為已經斬斷了七情六慾,可是在她那一聲輕嘆之中,所有所有的冰冷都崩潰了。
這不是那個刁蠻任性的阿嬌,這是他當初全心全意想要去守護的那個人。
他僵硬地、緩緩轉過身去,眼底卻已經掠過了變幻的風雲。
與此同時,張湯慢慢地睜開了眼,看向了竹簾後面,那一間傳來聲音的密室。
為什麼,喉嚨里忽然就冒出了血腥的味道呢?
張湯不知道,他忽然想到一個不著邊際的問題。
她會重新成為皇后嗎?
皇帝不如他所想的那樣鐵石心腸,他高估了自己;皇后不如她所想的那樣斷情絕愛,她大約不是高估了自己,而是對某些事情胸有成竹。
劉徹看向那間看上去小小的密室,趙婉畫愣了一下,扭頭看了劉徹一眼,卻直接不管他,轉身向著密室走去。
密室里有幾張漆案,是平常陳阿嬌找人談事的時候用的,這個時候有幾張上面放著之前做三百六十度評估的白帛,上面紅紅黑黑,需要她來統計。
這結果原本是很有趣的,可是現在不能繼續統計了。
方才在外面的時候,自己竟然也沒有注意,那個時候正在專心而投入地念誦題目,讓所有人打分測評,還帶著講解,以前有人在會議室這樣敲門的時候陳阿嬌都會下意識地直接讓他們等。
可是這一次回答完了才知道自己失誤了。
她在裡面很忐忑,幾乎立時就出了一身的冷汗,可是萬幸的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他似乎沒有聽出來是自己。
很難說那一瞬間自己是什麼感想,複雜極了。
隔著一道門,千山萬水,前程過往,還有什麼丟不下忘不掉?
只是沒有想到,他竟然回頭追來了……
趙婉畫掀帘子進來,陳阿嬌端坐在竹簾後面,招手讓她過來,聲音放得輕柔一些,輕聲道:「你將這竹簡交予他,然後----」
她頓住,從袖中取出一封竹簡,這不是什麼推恩令,也不是任何一卷東方朔的東西,只是她在這段時間寫下來的東西而已,是一些陳詞濫調了。
趙婉畫接過來,卻還等著陳阿嬌說完最後那半句話。
陳阿嬌曲裾深衣交疊在一起,下裾落在案腳邊,黑與淺藍映襯在一起,對比強烈而深重,一如此刻陳阿嬌的眼神,以及她臉上的笑容。
微笑,是溫柔的;眼神,卻是森然肅殺。
陳阿嬌深深地勾起唇角,眼神變得渺遠,雙手交疊,好整以暇,目光移到了面前的竹簾上,她看不到外面那個人,也不必看到外面那個人,因為不需要,現在也不想看到。
管他什麼身不由己,管他什麼痛不欲生,現在陳阿嬌就只有一個想法。
她輕聲對阮月道:「讓他滾。」
☆、第三十九章金屋【一更】
如果不是此刻自己是跪坐著的,而是躺著的,趙婉畫一定會以為自己在做夢,陳阿嬌怎麼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竟然說……
外面那個難道不是天子嗎,
陳阿嬌知道趙婉畫很難理解,她只是對著她笑笑,然後讓她起來,揮揮手,且去吧。
劉徹也該鬧夠了,她手上還有事情忙,夕市馬上就要開始,他九五之尊待在這裡,一是影響惡劣,二是妨礙陳阿嬌做生意。
現在她可不是什麼衣食無憂的娘娘,也不是館陶公主的掌上明珠,她就是穿越之前的那個陳阿嬌,大多的成功還是要靠自己打拼的。
她看著趙婉畫出去了。
趙婉畫雙手奉著竹簡,很快地從密室出來了,外面圍著的人那麼多,此刻堂中卻是冷冷清清的,閒雜人等自動迴避,站在那裡的只有張湯和汲黯,便是連齊鑒都退到了門邊上。
張湯搭著眼皮,在聽到陳阿嬌聲音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張完全的死人臉了,這一次,自己才是最大的輸家----不,輸贏還未可知,只是他知道,在某些地方,已經是一敗塗地了。
而那邊的汲黯,卻是一臉的平和,不過這東西不能看表現,汲黯固執起來,只能讓人沉默,這不對盤的兩個人向來是一見面就要相互之間扎幾句,卻不想這個時候,默立在這裡,不敢說一句話。
因為,連劉徹,都靜默無聲。
天子尚且無聲,臣子自然不能越過了本分去。
劉徹此刻,竟然有幾分忐忑,他此刻清晰地知道她就在那密室之中,至於她為什麼還活著,她是怎麼活下來,舊日的阿嬌又去了哪裡……一切一切的疑問他還沒有來得及去考慮,張湯在後面,日後一切都會水落石出的。
看到趙婉畫出來,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這個時候的趙婉畫,雖然面目醜陋,然而一雙眼裡完全是不卑不亢,她雙手奉著竹簡,向著劉徹行了一禮,然後雙手托著竹簡平舉過頭,奉給劉徹。
劉徹喉嚨有些乾澀,似乎有些說不出話來,在別人的眼中,皇帝永遠是冷麵冷心的,就算是有笑容也是那種帶著霸氣和寬和的笑,可是此刻的劉徹,卻只有滿心的不安。
忐忑。
這種感覺就是忐忑,不僅是忐忑,還有熬煎。
他的心是被放到了烈火上炙烤,至今不得解脫,而能夠讓他解脫的人,就坐在密室之中。
他嘴唇分開,遲疑了一下,才伸出手,要從趙婉畫手中拿竹簡,「她----可有什麼話嗎?」
趙婉畫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張湯和汲黯乃至齊鑒也都看著,想知道陳阿嬌到底是什麼態度。
本來趙婉畫是要大聲地說出來的,因為夫人現在的身份幾乎是呼之欲出,方才劉徹追問自己時候那種焦急的表情,分明是情感強烈而且壓抑到了一定程度才有的,那樣驚心動魄,讓人一見之下便有些為之動容。
然而這一切根本不能阻止趙婉畫的決心,夫人是給自己交代了任務的,儘管劉徹看上去很像是可憐人,可難道夫人就不可憐了嗎?
她不知道更多的事情,可是她緩緩地抬起頭來,用平淡的聲音轉達了陳阿嬌的意思:「夫人的確有留下一句話,不過也只有這一句。」
劉徹手指掐緊了那竹簡的簡片,尖銳的稜角扎入手心,他看向了趙婉畫。
然而趙婉畫說出了最大逆不道,驚天動地的七個字:「夫人說,讓陛下滾。」
他剛剛從趙婉畫手中拿起來的竹簡差點落了地,劉徹覺得自己很冷,又是徹骨的寒風在往他骨頭fèng里灌,他定定看向了趙婉畫,可是趙婉畫只是很禮貌地回了一禮,然後退後一步,卻像是要看著劉策等人離去。
汲黯這個時候才想起來呵斥趙婉畫:「大膽民女,胡言亂語,來人----」
張湯冷冷地在旁邊笑了一聲,他睨視著汲黯,「汲黯大人還是省省吧。」
張湯這一張嘴很毒,向來容易得罪人,得罪得最深的人就是這病秧子汲黯,他最厭惡的就是汲黯這樣的人,自己說著正道直行,可是是否真的能夠做到呢?
他張湯雖然卑鄙狠辣,真小人卻是比偽君子好上很多的。
汲黯面子上掛不住,因為劉徹依舊沒有任何反應,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關竅,可是張湯知道,自己不知道,汲黯給張湯氣得喘不過氣來,當下也是一聲冷哼,乾脆不管了。
劉徹的手掌再次握緊,之前所有的,所有的忍耐,都在這一刻化為了烏有。
再也不想管,再也不想顧,他甚至就想著,任由自己這滿腔的衝動都沸騰吧,什麼江山社稷都拋之於腦後,他只喜歡她!
她說,讓他滾。
從來沒有過如此絕情的時候,他只覺得喉中帶著腥甜的味道,卻大步向前,他要告訴他,他不走!
密室前面掛著竹簾,裡面還有一層竹簾,他已經走了過去,身後的趙婉畫卻喊道:「不能過去!」
只是劉徹哪裡肯理會她,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這竹簾前面,剛剛伸手過去就要將這竹簾撩開,然而在手指碰到那冰冷的竹簾的時候,他聽到了他的聲音。
陳阿嬌在裡面能夠勉強看到他的動作:「你何苦?」
只是這樣簡單的三個字,劉徹眼眶卻濕了,你何苦……
苦。
他哪裡不苦?
「阿嬌……」
他囁囁著嘴唇,模糊地呢喃了這麼一句。
陳阿嬌拿著筆,在帘子後面,按著竹簡在寫什麼東西,已經不再抬頭:「陛下還是不要再往前一步為好,否則民女讓人將陛下扔出去,似乎不怎麼好看。」
劉徹愣住了,這熟悉的,帶著調笑的口吻,往昔的一切記憶都從心底冒出來。
陳阿嬌坐在漆案邊,歪著腦袋,從他的食盒裡拿了一隻雞腿,挑眉告訴他:徹兒你還是不要將此事傳揚出去為好,否則我便再不給你偷偷帶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