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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 18:09:05 作者: 時鏡
    他端起酒尊,站起來,聲音還是慣常的沒有起伏:「張湯自罰一杯。」

    李陵癟癟嘴,「老張你這死人臉怕是好不了了。」

    劉徹又一下笑出聲來,卻不去看張湯了,而是頗為好奇地看向桑弘羊:「老桑你向來是跟老張一樣的,有什麼事情都是辦得妥妥噹噹,怎麼今日說好了時辰,你卻姍姍來遲?」

    桑弘羊搖頭苦笑:「九哥又不是不知道我那破毛病,一聞到酒香就走不動了。」

    「我宮裡的酒難道還比不得那街頭巷尾的嗎?你要美酒儘管到這宮裡來----」劉徹笑道,言語之間卻是隨意極了,這周圍都是他的心腹,說起話來也不必顧忌。

    他們在與匈奴有隙之際飲酒,如此不放在眼裡,也能讓竇家的勢力松鬆勁兒。

    郭舍人向來是這宮裡對小道消息最明白的人,桑弘羊愛酒人人皆知,他嘿嘿一笑,轉到桑弘羊背後去:「我說啊,你該不會是又去那酒肆跟老闆要酒啦吧?」

    果然是什么小道消息他都知道,桑弘羊苦笑,摸摸鼻子,他算是這幾人當中最不得武帝重用的一個,畢竟現在還沒有用武之地。他嘆氣:「我原本看著要跟老闆把酒罈子磨下來了,誰知道今日去看,酒肆竟然換了主人了。」

    「哈哈哈……」灌夫一下大大咧咧笑起來,「那你之前做的一切努力豈不是付之東流?」

    桑弘羊這心裡苦啊,給自己斟了酒,「誰說不是呢,這主人還是位夫人,她大約知道那烏程若下酒的事情,卻與我說,讓我開張時再去看看。」

    「是位夫人?那老桑你如此英俊,一表人才,風流長安,直接----美男計!」郭舍人不靠譜地一推他肩膀,這句話卻把桑弘羊嚇了一跳。

    他連忙擺手:「郭舍人勿要胡言!這話可說不得……」

    上首位劉徹大笑起來,撫掌道:「瞧把你嚇的,不過我倒是覺得老郭說得不錯,你這樣的美男子,向一位夫人要一壇酒,她竟然不給,要你下次去看,這莫非是----」

    這陛下胡言起來也夠嗆,桑弘羊正不知道怎麼回答的時候。

    張湯手放在唇邊咳嗽了幾聲,劉徹一聽,轉過來看到張湯那一本正經的表情,頓時無力:「老張,這私下場合,開開玩笑又怎麼了?」

    「陛下注意言行。」死板的張湯只有這一句,可是一低頭卻是悄悄彎了彎唇角。

    張湯的樂趣,向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

    一場酒席完畢,眾人都帶了些醉意,張湯也準備走,卻被劉徹叫住了:「張湯留下,我有事問你。」

    其他人沒理會,直接走了。

    只有桑弘羊覺得劉徹表情有異,多看了一眼,他心思靈巧,此刻卻也不懂到底是什麼事情,最終還是跟著眾人一起走了。

    殿中熱鬧散盡,一下就顯得冷落起來,劉徹將樽中殘酒飲盡,之前的笑容卻已經被冰冷取代。

    張湯彎身一禮:「陛下留張湯可是有事交代?」

    劉徹看著已經空了的酒尊,忽然隨手一扔,任由那酒尊落在案上,滾了幾圈,聲音頗大,他無情無感,問道:「是你為陳皇后扶靈的吧?」

    ☆、第二十章舊時意

    張湯只覺得腦子裡「嗡」地一聲,他不敢抬頭看劉徹的表情,只是看著自己的腳下,完全無法揣度劉徹此刻的心思。

    他問,是你為陳皇后扶靈的嗎?

    陳皇后。

    明明他是以翁主之禮下葬了陳阿嬌,此刻卻稱之為「陳皇后」……

    克制住自己胡思亂想的心,張湯不去考慮劉徹突然問起這件事是知道了什麼,還是說只是這樣突然想起來一問,他平靜地回道:「是。」

    只有這樣的一個字,也不會讓劉徹看破了自己的心思。

    張湯忽然厭惡極了此刻的自己,心中藏有秘密,竟然只能低著頭,因為害怕被人窺破。也許,去救了陳阿嬌就是一種錯誤吧?

    而他面前的帝王,卻仰起頭,看宮殿:「四十九日了吧……」

    張湯不明白,抬頭一看,卻只看到年輕的帝王抬起手,手指壓住自己的眼角,像是在強行壓抑著什麼一般。

    四十九,陳阿嬌離世四十九了。

    可是陳阿嬌死了,喬氏還活著。

    只是張湯不可能告訴自己眼前這男人----劉徹,大漢的皇。

    劉徹站起來,往昔的記憶,在這個時候忽然全部涌了上來,外面是青天白日,天氣很好,雖然還是寒風陣陣,可是看著是清朗秀麗的,宮牆垂柳,那一級一級的台階,那些恭敬地站立在那裡的宮人們……

    他無數次地告訴自己,有這一切就足夠了,只是午夜夢回時分,想起來的竟然全是那四個字----金屋藏嬌。

    終究是他負了她一生。

    「隨我去灞陵,看看她吧。」

    年輕的帝王走下來,寬大的衣袍對著那迎面而來的風,一下舞動起來,一張俊朗的臉上不知何時已經滄桑得厲害。

    張湯卻驚訝於自己此刻無情的狀態,他看著劉徹站在殿門口那背影,靜靜應了一聲。

    他在去灞陵的路上一直在思考自己被發現的可能性,劉徹會不會下墓室去查看?會不會發現棺中空空如也?

    作為精明的帝王,他心懷壯志,同時也要洞悉下情,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什麼才讓自己一起去灞陵呢?

    路上竟然飛起了小雪,劉徹的馬跑累了,停了一小會兒,他舉起馬鞭,指著這天,唇邊帶笑,素來冷峻的臉竟然舔了幾分柔和,「竟然下了雪。」

    張湯抬頭看,天幕之下一片片的雪花落下來,迎面刮來的風都是冷的。

    出來的時候還好好的,轉眼竟然變了天。

    「陛下,風雪大了,不如----」

    「風雪大了,她會冷。」

    劉徹忽然這樣冒了一句出來,只是轉瞬又不說話了。

    這漫天細細的風雪,全砸落大地,身後的長安遠了,前面的灞陵近了。

    張湯在後面騎著馬,忽然指教挑唇搖頭笑了一聲,也不知道是笑陳阿嬌還是笑劉徹,或者是……笑他自己。

    揚鞭跟上,他卻不知道劉徹的心思。

    劉徹只是想起了,許多年前,他還小,跟阿嬌在館陶公主府外面的竹林里,看著落下來的雪花,他牽著她的衣袖讓她看,可是阿嬌卻從他手裡拽出自己的衣袖,一臉嫌棄地看著他,讓他把他手洗乾淨。

    那個時候他哇地一聲就哭了,館陶公主趕來,還以為是出了什麼事情,知道是阿嬌惹出來的,還訓斥了她一頓,可是她卻臭著臉沒理會。

    私下裡沒事了,她還陰陽怪氣地諷刺自己沒大男子氣概,碰著事兒就要拿出來說。

    從那以後他就不喜歡在人前示弱了,因為阿嬌討厭那種動不動就哭鼻子的傢伙。

    後來阿嬌被館陶公主帶著來宮中,卻遇到有宮人向他投毒,正巧被阿嬌看出了破綻,他當時就想要鬧,卻被阿嬌拉住了,他心裡是很怕的,只是阿嬌不怕。那個時候的陳阿嬌,年紀雖然還小,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穩重。

    那宮人神色慌亂地端東西上來,卻被阿嬌斥退,她拿了銀簪試毒,卻是銀簪發黑,他當時又恨又怕,他知道是誰要對自己下手,可是阿嬌只是抱住了他,告訴他不要聲張。她去捉來了一隻貓,卻將那毒藥餵給了貓,然後立刻就哭了起來,宮人奇怪,上來查看,這才引出有人向他投毒一事。

    陳阿嬌哭到景帝面前,說有人要害她的貓,那傷心欲絕的狀態完全跟在劉徹面前不一樣。

    景帝當時是什麼反應,劉徹不清楚,只是在那之後不久,他就從膠東王變成了太子。

    回去之後他又去拉阿嬌的袖子,想看看她的眼睛,她卻已經沒哭了,只是不說話,看著案上豐富的菜餚,臉上的表情很奇怪,沉鬱極了。

    後來她埋了那隻貓,還給它立了塊牌子。

    兩個人在貓的小墳堆面前蹲了很久,劉徹伸出手去戳她的臉,卻被她伸手拍開,她說,別戳我,我傷心著呢。

    然後他說,沒事兒,我以後送很多很多貓給你。

    阿嬌卻又不說話了。

    從那以後,原本很喜歡逗貓的陳阿嬌再也不碰貓了,就算是看到也全當不見。

    後來呢……

    後來她渾忘了兩個人之間的那些事情吧?

    劉徹看著眼前的灞陵,雪又小了,初冬時候下不怎麼大,也就那麼幾片飛下來,落下來,在他的臉上,涼涼的。

    「張湯,你會不會覺得帝王無情呢?」

    張湯坐在馬上,牽著韁繩,沒有回答。

    劉徹也沒有追問,只是翻身下馬,一路來到墳前,墓碑還是新的,地上飄著白紙,已經有了殘破的表象。

    她雖是以翁主之禮下葬,這墓地卻一點也不簡單。單從墓室上來說,這不是翁主之禮,而是皇后之禮。

    本來這是不符合祖制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不管是司馬談還是張湯,竟然都沒有反對的,那個時候他就在想,自己是不是錯了,可是他不能這麼去想。

    他終究只是可悲的君王,要為這帝王霸業葬儘自己的情愛。

    如今,也只配在她陵前這麼一站,甚至不敢多言一句,她到死怕也是不想看到自己的,他也不敢去見她。他負了她,他背棄了自己的真心和承諾。

    有時候覺得自己是在夢裡,她跌了一跤,性情大變,他試圖從她身上尋找往昔的記憶,可是時間越久也就越加煩躁。

    那不是他的阿嬌。

    他的阿嬌是聰明的,甚至應該說,她是睿智的,她沉穩大氣,絕不會因為那些小事便勃然大怒,她若愛自己,也不會像是普通人那樣爭風吃醋,她在他眼中總歸應該是獨特的,所以當他發現他心目中的那個阿嬌,或者說舊時的阿嬌,在時光之中慢慢地消失遠去,被時光打磨成了那種普通女子的庸俗之後,情愛也開始消減。

    只是在她離開的那幾天,他總是夢見以往相處的場景,也夢見這麼多年以來,那個刁蠻驕縱、完全沒有大家閨秀氣質的阿嬌,他在默許衛子夫送她鴆酒的時候,告訴自己:此嬌非彼嬌,既然已經不能在她身上尋到舊日的影子,江山美人,總歸要有抉擇,所以他親手埋葬自己最後的念想,讓殘酷成就霸業。

    可那都是藉口,沒人比他自己更清楚。

    終究還是一個字:負。

    辜負的負,負心的負。

    無數次問,如果被鴆殺的阿嬌是舊日的阿嬌,他到底會如何,他隱約知道自己的答案,卻從來不敢真的假設那種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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