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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 18:09:05 作者: 時鏡
    她竟然還有意識,隱約之間看到一個人逆著光的臉龐,尖削的下巴,長長的頭髮,看不清那臉上的表情,只覺得眼神特別奇怪。陳阿嬌費力地扯著唇角,笑的時候沒有聲音,嗓音也沙啞極了:「終究不是那蛇蠍心腸……」

    張湯聽了,只是淡淡地站在那裡,手扶著棺材蓋。

    他不是蛇蠍心腸,卻也不是什麼菩薩心腸。

    她竟然還沒死。

    張湯已經說不出自己心裡的感覺了,太過複雜,在看到她那一抹不知道是欣慰還是嘲諷的笑容的時候,他真不知自己是喜還是悲。

    她如果就這樣死了,張湯落得一身輕鬆,他可以告訴自己,他其實還不是那麼壞,至少他曾經悔悟,要來救人;可是她現在還活著,竟然還說他不是蛇蠍心腸,她活著,他就不算是最壞。

    這種想法很奇怪,可是活著的陳阿嬌,忽然就成為了一種代表,是他活著的良心。

    張湯覺得,自己還不算很壞。

    他彎腰下去,輕聲道:「娘娘,得罪了。」

    將這身上穿著繁複長衣的女子從棺中抱出來,竟然覺得她輕得可怕,棺材蓋自動合了回去,一切看上去就像是自己來時那樣,沒有半分的異常。

    從古至今,陵寢都是一個很奇怪的地方。皇族的人都十分看重自己的身後事,就怕出現了什麼無法挽回的錯誤,他們痛恨盜墓賊,也就要防著修造陵寢的工匠,所以之前被徵召來修造陵寢的工匠,最後往往逃不脫殉葬或者是被坑殺的命運,久而久之,就有聰明的工匠在建造陵寢的時候為自己修密道。

    現在,這灞陵之中也有這樣的密道。

    張湯,就從這樣一條工匠們走的密道之中出來了。

    雙指放在唇邊,張湯輕吹了一聲哨,張湯那匹馬就奔了過來,幸好馬上還掛著水囊,他已經將陳阿嬌放在了一棵樹下面,看著這女子滿臉的憔悴,面上還是無動於衷的。

    他打開了水囊,正在猶豫的時候,陳阿嬌已經睜開了眼睛。

    太強烈的光線讓她覺得渾身都不舒服。

    見她醒了,張湯也省事兒了,冷淡地將水囊遞過去。

    陳阿嬌疲憊極了,沙啞的嗓子裡就像是要冒煙一樣,她試著一抬手,卻覺得渾身都疼,這張湯,果真不識抬舉!

    她索性就倚在那大樹的樹幹上不動了,保持著那半躺的姿勢,哼了一聲:「我沒力氣。」

    沒力氣,抬不動手,拿不到水囊,自然是沒法喝。

    張湯暗中咬牙,卻只能走上前來,將水囊湊到她唇邊,餵她喝了水。

    水很涼,可是陳阿嬌的嗓子一樣就好轉了,終於知道什麼叫做沙漠中的一滴水了。

    她垂著眼,眼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深重的陰影,喝了幾口,她覺得差不多了,主要是累得慌,連吞水的動作都懶得做。

    喝過了水,也就有說話的精神了。

    其實一兩天還算不得餓,畢竟還有東西吃,餓過了那一陣也就好了,主要是沒有水,整個棺材裡又是全黑的,那種精神上的折磨才最可怕。沒有人,沒有聲音,沒有光,只有自己,那種要把人逼瘋的等死的感覺。

    陳阿嬌又笑了,聲音還是很啞,不過比之前好了許多,雖則一臉憔悴,這個時候笑起來,倒有一種劫後餘生的喜悅:「張大人,你知不知道,有一種很特別的刑罰,叫做暗室禁閉?」

    張湯拿著水囊,垂手站在一旁,自己的嘴唇也很是乾燥,他一路疾奔而來,也不輕鬆。只是如今聽到陳阿嬌竟然跟自己講刑罰,他心想自己什麼刑罰不知道,她一個高門閨秀,又能說出什麼來?

    「娘娘不妨直說。」

    「有一種刑罰,將犯人關到地牢里,看不到光,也不必有聲音,給他放上食物,不去管他。關個一兩天,犯人便開始精神恍惚,三五天就開始胡言亂語,七八天精神完全崩潰----這個時候再審問,問什麼答什麼,聽話得很。」陳阿嬌笑抬眼看著張湯,「還有一種刑罰叫做黑屋子,道理和密室緊閉差不多,不過是把人關在一個狹小的空間之中,手腳都很難伸展開,不知張大人以為,這些辦法是否高明?」

    作者有話要說:有妹子提出「幽閉」的問題作者君才想起古代也是有幽閉的OJL

    所以文里的刑罰換了一種說法,俺也不知道這個刑罰是不是叫這個名字,以前看到過,但是貌似忘記了。黑屋子貌似是中世紀時候的刑罰

    ☆、第八章東方朔

    張湯覺得,自己低估了陳阿嬌。

    不過他畢竟是出了名的酷吏,這個時候倒是真的考慮起這種刑罰的效果來。

    見張湯一臉思索的模樣,陳阿嬌差點笑抽,這人簡直嚴肅死板到讓人無法言說了。

    「算了吧,張湯大人你就別想了,我餓了。」

    張湯:「……」

    「怎麼了?」陳阿嬌又問道。

    張湯看了她一眼,卻看到她一臉的坦然,躬身問道:「娘娘現在能走嗎?」

    他這次重新來救陳阿嬌,現在心裡複雜得厲害,其實根本還沒想好怎麼安頓她,前皇后什麼的,很難處理……要是鬧不好,自己這腦袋就沒了。

    陳阿嬌眼神古怪,「你看我這樣子能走嗎?」

    可是……

    張湯心裡苦,「臣只有一匹馬。」

    陳阿嬌「噗嗤」一聲笑出來,「你是想說我們該怎樣回到長安這個問題嗎?」

    張湯點頭。

    陳阿嬌四下一望,這山野之地,哪裡能夠找到什麼馬車,她也沒辦法,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累贅,向著張湯一伸手:「張湯大人扶我一把,找個地方處理掉身上這些招人眼的東西吧。」

    她指的是自己身上過於華貴的裝束和臉上的濃妝。

    張湯怔了一下,才過來向著陳阿嬌伸手,扶著她起來。

    「附近哪裡有水?」陳阿嬌又問道。

    張湯看向了西面,「渭水有分支過來,前面有溪。」

    「那便好,我們過去吧。」

    她的聲音淡淡地,灞陵這邊,自然是該有這些山山水水的,風水風水,若是沒了水,還談什麼風水?

    只是那些風水先生,萬萬想不到今日會有「死而復生」之人在這水邊淨臉吧?

    張湯扶著她到了水邊,她看著這一溪的清水,忽然笑起來,伸手將頭上繁重的釵飾全部取下來,生前是簡單,死後這衣飾反而華貴了起來,也不知道算不算是諷刺,這穿得是層層疊疊的,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了。脫下外袍,只穿著曲裾,腰肢纖細,也算是看不出什麼端倪來了,如果是走出去,大概也不會被人指指點點了。

    這一身曲裾深衣有些白色的的滾邊,整體卻是暗紅色的,她手雖然無力,但是這齣來一會兒,也感覺好多了。

    手捧起溪水淨面,將那濃妝洗乾淨,露出自己原本的一張臉,溪水清澈,卻更襯托得那臉色蒼白得透明,原本腦後的髮髻也散開,只綰了一下落在身後,陳阿嬌看著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忽然就鬆了一口氣,這種感覺……

    還真的很像是洗淨鉛華,重獲新生。

    張湯就站在一邊看著,那原本是皇后的女子卸去了那一身翁主的妝容,卻更顯得清麗脫俗,也許,這對於陳阿嬌來說,真的是一件好事。

    本來張湯還在感嘆,可是卻看到陳阿嬌直接將脫下來的外袍一翻,零零碎碎的東西直接放到了外衣上面,直接將這打成了一個小包袱,看上去還挺像模像樣……

    陳阿嬌自語道:「早知道剛剛在棺材裡就應該多拿些東西才走,都是極品貨色啊……」

    忽然想到什麼,抬頭看張湯,只見張湯一臉的詭異,她頓時覺得訕訕,彎唇一笑,解釋道:「張湯大人是清官,我知道您沒錢,所以自己想辦法。」

    「……娘娘過譽了。」張湯聽到「清官」兩個字的時候,只覺得陳阿嬌的眼神很深,他心下一凜,卻沒說太多。

    回去的時候他還是扶著陳阿嬌,「娘娘上馬,現在您回長安嗎?」

    「嗯,暫時只能去那裡了,不然還有什麼辦法?」陳阿嬌看著那馬,不是很高大的那種戰馬,倒是也能上去,只不過姿勢有些不雅,上去了,回頭看張湯,卻看到他還是那一副平靜的死人臉,也只有這個時候覺得張湯這臉色很讓人舒服,因為完全不會讓人尷尬。

    張湯牽著韁繩,沉吟了一下,道:「娘娘還記得當初與下官的約定嗎?」

    陳阿嬌冷笑一聲:「我的記性比張湯大人好多了,放心吧。」

    張湯知道她是在說自己這個時候才能來救人的事情,心下無言,畢竟是自己背信棄義,只可惜----他都不知道自己還有心軟的時候,這個時候面對陳阿嬌的冷言諷刺,也只能全部聽進去,而不能做出一絲的反駁。只要陳阿嬌記得,那也挺好了。

    本來陳阿嬌還想著反正這兒沒人,讓張湯上馬來,兩個人一起快點走算了,現在想想,還是讓他牽著馬算了。

    就這樣,張湯牽著馬,從後面繞路走,只是這幾十里路途遙遠,日頭又起來了,道上很少見到人家,倒是為難了張湯。

    陳阿嬌怡然坐在馬上,時不時地看一眼遠方,再看一眼張湯,眼看著走了小半天才走了一點路程,腹內空空,頓時無比糾結,她扯了扯韁繩,示意張湯停下來,坐在馬上,對張湯道:「張大人,你還是上馬吧,等你回到長安,估計我就餓死了。」

    「可是……」張湯嘴唇動著,要說什麼。

    陳阿嬌暗道古人就是這麼刻板的德性,有些不耐煩,人都要餓死了你還在那裡磨磨唧唧,神煩!

    「廢話少說,你是想我餓死就直說吧----上馬。」

    這口氣近乎是命令,張湯也沒辦法,扶著馬鞍上來,「張湯冒犯了。」

    他雙手環過去,從陳阿嬌的手中接過了韁繩,催馬前進,陳阿嬌整個人偏瘦,在他身前打著呵欠,眼皮有些沉,他忍不住道:「到了長安,娘娘準備怎麼辦?」

    「得了吧,都不是什么娘娘了,你是想我一到長安就被人抓起來嗎?以前怎麼稱呼我,現在就改回去吧。」陳阿嬌的聲音懶懶的,帶著幾分散漫的味道。

    又有幾縷木香味道,張湯心思有些恍惚,卻還是接道:「是,娘娘。」

    於是陳阿嬌一下笑出來,「你這人真是呆得很,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麼,我讓你換稱呼你沒聽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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