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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 18:09:05 作者: 時鏡
    郭舍人被人抓了現形兒,摸摸自己的頭走出來,故作正經地咳嗽了一聲,又哼聲道:「之前不是不讓我聽嗎?現在又找我同去,張湯我可告訴你啊,陳皇后已經是廢后,你現在去可是----」

    「張湯自有輕重,郭舍人無需多言,不過此行還要郭舍人幫忙,不然張湯私入長門宮見陳皇后,怕是不好。」

    張湯從頭到尾都沒有問過旦白是否願意,而是三言兩語將事情定了下來,就由郭舍人牽頭,向著長門宮而去。

    郭舍人心裡嘀咕,真懷疑張湯是吃錯藥了,沒懂自己怎麼也牽扯到這事情上來了。不過張湯一向是鐵面無私,甚至有些過於苛刻,時刻約束拘謹自己,郭舍人散漫好動,在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就怕張湯,就是皇上在當太子的時候也很是忌憚張湯那張死人臉,現在張湯發話,他竟然也沒骨氣地答應了,真該打!

    他是越想越氣,腳下卻不停,一肚子悶氣地到了長門宮,看到掩在黑暗裡那黑漆漆的宮門才一驚,走了這不知道多久,竟然也到了。

    這長門宮當日如何繁華富麗?此刻在黑夜之中,卻只覺得陰森可怖,郭舍人戰戰兢兢地走著,有些畏畏縮縮,還差點撞上了後面的旦白。

    走在最前面的反而是張湯,他認得路,因為是他親手經辦陳皇后巫蠱一案,陳阿嬌落至長門宮,與他脫不開干係。

    挺直了脊背,張湯心中思量著那幾句話,往昔的事情卻浮現在了心頭,在殿門外的台階前時,他忽然停住了腳步,後面心不在焉的郭舍人撞到他背上,嚇得驚叫了一聲,差點沒了魂兒。

    他忙拍著自己的胸口,「哎喲,張湯你幹什麼突然停下來!嚇死老郭我了!」

    張湯忽然道:「你還記得,皇上還是太子時,困於厭次的事情嗎?」

    「那當然記得了,我跟皇上還被劉義關在了水牢里,後來梁王有陰謀,我們卻拿著真遺詔回去了,皇上才登基的嘛----」他忽然停住了,看向張湯,顯然是想到了什麼,有些忌憚地看著他,警惕道,「你什麼意思?」

    張湯轉身,踏上了台階,一身雲淡風輕,只答道:「沒什麼意思。」

    遺詔,是從陳阿嬌的手上拿到的,太子能夠登基,還是因為館陶公主的支持,而且陳皇后受寇太后喜愛,這才定了下來----

    金屋藏嬌一事,他張湯作為劉徹的心腹,自然是再清楚不過。

    陳皇后行巫蠱,非皇后不悟,乃君心難測。

    伴君伴虎,張湯如何不知?

    他踏上最後一級台階,來到殿前,殿內昏暗,首先進入他眼中的,是地上那一尊鴆酒,在如此空曠的大殿內,這一尊鴆酒是如此突兀,帶著一種觸目驚心的刻毒。

    向來平靜的目光上移,看到那坐在大殿上面的女子,白衣黑紋,對比鮮明到極點,因為隔得太遠,所以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只覺得有些模糊,烏髮披落,臉頰雪白,倒是那唇邊的弧度反常地清晰著。

    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壓迫感----眼神,那女子的眼神,高高在上,帶著一種俯視蒼生的悲憫,竟然似乎在可憐他。

    那一刻,張湯覺得冷,所有堅硬如鐵的偽裝都被看破……

    冷寂的大殿中,那女子從座上起來,走到階前。

    「張湯大人肯屈尊前來,真是出乎本宮意料了。」

    張湯習慣性地將兩手一交,輸人不輸陣,左手揣進右邊袖子裡,右手揣進左手的袖子裡,面容淡靜極了,薄薄的嘴唇一掀,冷冷淡淡地說道:「娘娘早就知道張湯必來,何必試探臣下?」

    ☆、第四章外戚之禍

    這真的是那個驕縱蠻橫的陳皇后嗎?

    張湯答得雖然鎮定,心下卻不然,早在聽到旦白說陳皇后帶給他的話的時候,一個疑問就已經起來了:陳皇后說得出那番話來嗎?然而此刻再見到陳皇后,他又相信那話肯定是眼前這女子說出來的----

    可是此時疑問就變了:這女子是陳皇后嗎?

    他就站在那大殿之中,眼神只要往左邊一掃,就能夠看到那杯鴆酒,張湯已經隱隱明白髮生了什麼,卻一個字也不說----在陳阿嬌說起這件事之前。

    後面的郭舍人遠遠看著陳阿嬌站在殿上那模糊的影子,心裡怕得要死,就縮在殿外不敢進去,回頭正想要弓背彎腰悄悄走脫,卻不想旦白站在他身後,那一張面目全非的臉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面看著格外瘮人,差點將他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旦白壓低了聲音:「郭舍人?」

    郭舍人一擦冷汗,還好旦白是個人,要是鬼那就可怕了,他看了一眼殿上,忽然覺得這事兒自己還是少參與的好,自己怎麼就那麼蠢,要去偷聽?張湯這是明擺著算計自己,自己領著人一路過來,自然是沒人阻攔。

    他方才偷聽,張湯肯定一早就發現了,卻由著自己,到最後才指了出來,這下他是不入局也得入了。

    一把拉著旦白往旁邊的迴廊上周,郭舍人恨恨道:「張湯這死人臉,我老郭竟被這人算計!陰險毒辣jian詐狡猾的小人、酷吏!」

    旦白有些發愣,郭舍人見她反應這麼慢,忍不住喝道:「你看什麼看,你還想去聽他們談什麼嗎?」

    反正絕對、絕對不能跟再張湯待在一起,否則他會衝上去一刀砍了那陰險卑鄙的傢伙!

    旦白自然是不明白郭舍人在惱什麼,聰明地選擇了閉嘴。

    其實郭舍人此人雖然生性油滑怯懦,卻是相當聰穎,尤其是能逗笑,劉徹正是因此寵信他。方才他中了張湯的計,竟然也來了長門宮,已經是大大的失策。

    他鬱結極了,卻又只能在這邊生悶氣,若是再過去了,更大的麻煩就要上身了。

    而殿中,陳阿嬌卻款款站了起來,背後就是高高的屏風,她距離燈火近了,那白皙的鵝蛋臉上的表情也就清晰了。然而此刻張湯垂眸低首,雙手放在袖子裡,竟然不抬頭看一眼,像是怕觸犯了什麼禁忌一般。

    「張大人經辦本宮巫蠱之案,不過三天就將本宮定罪,甚至發落這長門宮,現下張大人看看這大殿,可還覺得舒服?」

    語含諷刺,字字如針,偏生陳阿嬌臉上還帶著那堪稱雍容華貴的笑。

    她好整以暇地整了整長長寬寬的袖袍,心下卻是一片荒涼。

    飛鳥盡,良弓藏。過河拆橋這事兒,劉徹幹起來倒是駕輕就熟。張湯大約只是揣度著劉徹的意思在辦事,只能說這人太有眼色。

    然而張湯是出了名的審案嚴明,精修律法,陳阿嬌畢竟未行巫蠱之事,他冤枉自己導致自己被廢,也不知,此刻心中是什麼滋味?

    張湯只是沉默,不說話。

    那眉眼低垂,薄唇略略抿緊,真是個玉面冷心。

    不愧是傳說中的死人臉,這臉,陳阿嬌也見過不少次了,卻從沒像今天一樣有這樣強烈的感受。

    張湯,謀略智計都堪稱是第一流,她想起後世對此人的評價,清廉,嚴明,不徇私,乃是漢武帝左膀右臂,漢朝鐵律,大半由此人修訂。

    如今,竟然要陳阿嬌跟這樣一個死人臉談判,她嘴角忽然輕輕抽動了一下----真坑死個人了。

    見張湯一副「要殺要剮皆由你」的姿態,她走到案前,看著那一杯冷茶,心裡想著怎樣才能逼他說話。

    「張湯大人,查證本宮行巫蠱之術,你可有真憑實據?」

    「皇上親自帶人從娘娘宮中搜出桐木偶人,做不得假。」

    張湯心下一聲暗嘆,此案疑雲重重,他向來是明察秋毫,怎麼可能不知道陳阿嬌實屬冤枉?只是正如陳阿嬌自己說的那樣,非皇后不悟,乃君心難測。

    陳阿嬌職場上看過的人多了,悶葫蘆不愛說話的也多,可是張湯寡言,並非悶葫蘆,此人能言善辯,只是不輕易開口----君子慎獨。

    「做不得假?他劉徹當然做不得假,作假的是衛貴妃,是也不是?」

    拖長了聲音,陳阿嬌依舊高高在上地站著,眼含戲謔。

    「館陶公主勢大,劉徹他苦受外戚之禍已久,先有竇太皇太后,現有我母親劉嫖,我若一直在皇后的位子上,他怕是如鯁在喉、寢食難安吧?不如任由衛子夫動手冤枉我,再栽我一個巫蠱詛咒的名頭,就這樣廢掉我----」

    張湯攏在袖中的手已經握緊了,他終於抬起了頭,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看著陳阿嬌。「娘娘慎言。」

    陳阿嬌大笑起來,卻直接一手抄起身邊案上的茶杯,擲了下去,冷茶四濺,茶杯卻砸到了張湯的頭上。張湯脊背挺直,竟然不閃不避,任由那茶杯砸到自己的額角,鮮血流下,滴落在大殿宮磚之上,暗紅著。

    茶杯墜地碎裂,濺起珠玉之聲。

    陳阿嬌聽得快意,一雙眼抬起來,眸中卻燃了一簇火光,冷笑道:「怎麼?張大人不躲,是覺得自己該受此刑嗎?」

    「娘娘怎麼說都好。」

    油鹽不進,不識好歹----別的官員給張湯的評價,此刻用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陳阿嬌真覺得自己是耐心用盡了,她不得不出最後的殺手鐧:「張大人還欠我一個人情。」

    她沒有再稱本宮,而是換稱「我」。

    張湯抬眼,面目有些陰柔之感,卻加之以狠辣,薄唇者刻毒無情,這一點他倒與那劉徹差不多。美男子,美則美矣,權謀之術無一不通,最後也被冤殺,張湯恐怕不知道----今日的陳阿嬌,便是往後之張湯。

    天下最難還的債,是人情債。

    從陳阿嬌讓旦白傳話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額角還在鈍痛,張湯卻面無表情地一掀衣袍跪下,「臣下記得。」

    武安侯田蚡之所以舉薦張湯,還是因為館陶公主府和陳阿嬌的面子,如若沒有田蚡的舉薦,張湯如何能夠官至御史?

    陳阿嬌唯一慶幸的是,那個失憶的自己夠傻,因為劉徹被困厭次之時,乃張湯居中聯絡,她看此人忠心,竟然幫了他。

    張湯此人,還沒人性盡滅,這也是陳阿嬌有把握請他來的原因之一,更何況張湯嚴明,冤枉自己他心中有愧,更兼伴君伴虎,看著自己,他必然心下戚戚,這多方夾擊之下,陳阿嬌還真不信有誰能扛得住----就算此人是歷史上毀譽參半、狠厲陰險的張湯!

    她猜對了,此時的張湯還不是日後的張湯,踏進官場,時日尚短,這大染缸還沒將他全部染黑,如今張湯只能自嘲一笑:「張湯忘恩負義,牢娘娘記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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