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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 18:07:22 作者: 無窮山色
孟雲君亦是罕見地帶了怒氣道:「我……」
他話音之間有種破釜沉舟的衝動,然而不知那句話卡住胸臆,只說了一個字,後面就再無聲息。晏靈修直接道:「你什麼?」
孟雲君說:「我擔心你。」
他聲音是壓著的,一字一頓,尤為艱澀,收入晏靈修耳中不啻於平地驚雷。他眉頭不自然地抽動一下,頭一次這麼認真地望向孟雲君,那眼神是用來看陌生人的,怒氣浮於表面,審視卻深藏眼底,簡直是豎起了滿身的刺在防備。
又是良久無言,依稀聽見孟雲君有些急促的呼吸。突然晏靈修笑了一下,抬手整了整袖口的褶皺,慢斯條理道:「大師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雖不及你天縱之才,好歹也是自幼勤學苦練,行走江湖自不在話下——況且再不好走,也走了兩三年,你怎麼現在才來說擔心?」
孟雲君說:「因為……」
你會死的。
他的手難以抑制地收緊,指甲深深地掐進掌心,肩膀繃得好似鐵鑄,但這些都被袖袍遮住了,只能看見他的喉結清晰地滑動了兩下。晏靈修不明所以地等了他半晌,接話道:「『因為』……?」
我都沒能見你最後一面。
孟雲君張了張嘴,幾次要說,又硬生生地忍下,聲音慢慢從哽咽的喉嚨里滑了下去,仿若鏽跡結成白霜,熔岩化為凝冰,明明有滿腔的話,到頭來卻一個字也吐不出。
晏靈修看了孟雲君幾眼,不明白這一句話為何這如此難出口,搖搖頭道:「大師兄,你要沒事,我就走了。」
他自顧自邁開腳,走了幾步,沒見人追來,又回過頭去,孟雲君仍站在原地,目光死死地追著他而去,不知為何表情凝重,卻又晦澀難懂,還帶著一股不知從何而來、卻是力道千均的鄭重其事,仿佛一開口就是天崩地裂。
這樣的神情在他心頭微妙地觸碰了一下,晏靈修忽的有些後悔,覺得不該待他過於絕情,躊躇片刻,別彆扭扭地問道:「大師兄,你有話直說就是,我又不會讀心……你這個樣子,我怎麼知道你想說什麼?」
無聲之間,仿佛有緊繃的弦驟然繃斷,孟雲君再也克制不住,張口道:「我……!」
孟雲君猛地睜眼。
滿山林海,波濤洶湧,澄澈的夜幕在月光下像一面詭譎的寶鏡,寶鏡正中掛著一輪同他一樣伶伶仃仃的孤月。
他從石台上坐起,不經意碰倒了酒盅,米酒的香氣散發出來,將一小片岩石洇濕了,還有一隻未開封的立在旁邊,瓷器古樸粗陋,中間圓滾滾的,兩隻酒盅碰在一起,敲出「叮」的一聲響,猶如銀瓶輕撞,餘韻悠長。
夢中話音言猶在耳,身邊卻空無一人。孟雲君默然坐了片刻,從胸膛中呼出一口氣,仿佛是被細膩又灼熱的火焰灼燒過,不由自主輕輕顫抖起來,舌底嘗到咽喉中升起的絕望的血腥氣。
時間在寂靜中一點一滴度過,風停了,連蟲鳴聲都聽不見。許久,孟雲君低聲念道:「晏靈修。」
靜夜之中無人應答。
他說:「我……」
我喜歡你。
夜色深黑,一直延伸到杳無邊際的遠山,好像夜色綿延不絕,周而復始沒有盡頭。
孟雲君講不下去,澀然閉上了眼,月光落在他顫抖的眼睫上,像降下了一層霜。
「我……」
孟雲君在桌案前醒來。
維持一個姿勢太長時間,身體都僵硬了,他撐著胳膊起身時,能感受到四肢百骸傳來酸脹的抗議。
黎明未至,書房光線昏暗,但還能勉強看見室內的景象。孟雲君不知道自己是多晚睡過去的,又睡了多久,回過神來時,硯台里的墨早就幹了,油燈也已經熄滅,托著一截浸到油中、末端燒至焦黑的燈芯。
他調整了一下姿勢,把壓在手臂下的手稿抽出來,上面寫滿了墨跡新舊不同的蠅頭小字,後面幾張紙有些亂,是他昨晚困極了的時候寫的。
孟雲君洗乾淨硯台,重新磨好了墨,提筆將這一部分重新謄抄了一遍,吹乾,收攏整齊,想了想,在最開頭題了個名字。
有敲門聲響起,孟雲君恍然回神,這才意識到屋外已然遍布晨光。他叫了進,一個少女推門走了進來。
何寧今年十四歲了,到了可以獨立外出遊歷的年紀,這次是來向師父辭別的。她看起來有點緊張,面容嚴肅沉靜,好似一枚高山之巔的玉珠,凜凜然有種不可侵犯之感……只可惜身量還不是很高,還是個孩子模樣,因此站在孟雲君面前時,總是盡力挺起胸膛,抬起下巴,像一隻自命不凡的仙鶴。
孟雲君看著好玩,忍著笑叮囑了她幾句,問道:「想去什麼地方?」
「蓮花山。」何寧答得飛快,幾乎不假思索,好似這個地名已經在她心中徘徊了很多年似的。
她的眼睛心虛地往下一瞥,又立即抬了起來,藉口找得也是冠冕堂皇:「聽說那裡常有村民迷路,我想查查是為什麼。」
孟雲君怔了一下,良久後他說:「你去吧。」
何寧行了一禮,恭敬地退後,直到站在了那片從門框灑進來的陽光里時,才轉身離開。
她身形挺拔得像一柄劍,躊躇滿志,毅然決然,準備揭開那些對於現在的她來說尚且有些殘酷的真相。
孟雲君站在窗前,目送著女弟子漸行漸遠,恍惚中想到他和晏靈修,還有二師妹和三師弟,似乎都是在這個年紀開始出遠門,一步一步,一代一代,就如他們的父輩、祖輩那樣,走上自己的路,再也沒有回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