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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 18:07:22 作者: 無窮山色
尚裾又拐了他一胳膊肘,曲臨逸徹底沒音了。
孟雲君心頭像被某個尖銳的東西猛地扎了一下,但因為那上面早已裹好了厚厚的屏障,刺痛反而不怎麼強烈。曲臨逸和尚裾這點莫名其妙的反應,只是輕飄飄地滑過,很快就消弭無形了。
他恍若未聞,只是無奈地對曲臨逸道:「說什麼胡話呢。」
又說:「要成家了,以後可不能再這樣口沒遮攔了。」
曲臨逸乾巴巴笑了兩聲。
儘管他們兩邊都在裝聾作啞,心有靈犀地將剛才的「失言」揭了過去,但氣氛終究難回到從前,這一聚還是早早散場了。
曲臨逸沒敢往孟雲君身邊湊,還是尚裾給孟雲君發了請帖……但她的脾氣還是一如既往的急躁,有些話這幾年一直憋在她心裡,一個沒忍住,就不吐不快道:「大師兄,人總是要向前看的。」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堅持說下去:「過度的沉湎舊事,並不能安慰已逝之人,對生者也沒有半點益處。」
孟雲君感覺自己仿佛溺了水,從水底往岸上看,什麼都是光怪陸離的,既不真切,他也無法理解。面對師妹苦口婆心的勸說,他表面笑吟吟地應下,實際卻很疑惑,心想:她在說什麼?
這一點疑惑叫他有些六神無主,站在山門前目送著尚裾和曲臨逸遠去的背影,想起今日尚未處理完的文書,竟罕見地生出些許煩躁來。
守在山門前的兩名弟子恭敬地侍立在兩側,若說前任院長叫弟子又敬又怕,那麼孟雲君便常常使人感覺如沐春風了,弟子們都很愛戴他。孟雲君望著他們恭敬的神色,無端的感到一股疲憊。他不想回去看文書,也不想見任何人,漫無目的地在天樞院裡走著,只往人少的地方去,不知怎的,漸漸到了後山裡的那棵梨花樹旁。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又是一年仲春,梨花當然也開了,滿樹落了雪似的白,微風拂過,簌簌作響。孟雲君在樹下呆立許久,心弦隨著搖擺的花枝一動,忽然迫切地想去一個地方,便摘了一枝梨花下來,執在手中,繼續向深山走去。
雖然時候尚早,但等他循著兒時的記憶找到那座很久沒有造訪的山時,日頭已有幾分西斜,月亮還掛在天際的一角,十分的淺,像用清水做墨,在畫紙上留下一彎蜻蜓點水的痕跡,想要登高賞月,少說還要再等一個多時辰。
孟雲君便不急著上山,他左右看著,想找一個暫時歇腳的地方。
然後他就被一片茂盛的藤蔓吸引住了目光。
一面高聳的岩壁立在他的右手邊,藤條千絲萬縷地垂下來,在孟雲君為數不多的幾次的記憶中,它似乎總是一片濃郁的碧綠,但此時卻長滿了鐵鏽色的葉子,就連枝幹也一樣是暗紅的,且是不均勻的紅,斑駁淋漓,像血滲了進去,看起來很是不詳。
孟雲君伸手一撥,在藤蔓後發現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洞窟,寒氣撲面而來。
他頗感意外,低頭尋覓片刻,翻了只甲蟲出來,小心翼翼地把它往裡一丟。甲蟲突遭橫禍,拼命扇動翅膀,扇出了一個難度極高的弧度,連地都沒沾,就逃也似的飛到了洞外。
孟雲君恍然大悟,以多年的經驗,這裡面十有八九藏著什麼陰邪的東西,不然蟲蟻一類不會如此避之不及。
就是不知是誰保存在這裡的,還是儘快移出來比較妥當。
孟雲君站在洞口感受了一下,確認這股寒氣對他並無殺傷力,就邁步朝里走去。
幾隻畫了符咒的「紙鶴」散發著明淨的白光,在他周身上下翻飛,照亮他面前的路。幾十步後,外界的一切響動漸漸都聽不到了,洞內是一個完全寂靜的、與世隔絕的世界,只有水滴落的聲音,「啪嗒」「啪嗒」,往復輪迴、綿延不絕。
驀的他腳步一頓,揪住一隻紙鶴半蹲下來,在地上發現了一滴乾涸的血。
孟雲君怔住了。
他慢慢起身,環顧四周,紙鶴們已經自發地去尋覓這些相似的痕跡了,於是他就看到從洞口到他站立的位置,再延伸到被微光照亮的更深處,全是星星點點的血跡,暗沉地凝在岩石上,蒙著灰,興許再過上一兩年,就將徹底和這個洞府融為一體,後來者不會再發現。
孟雲君身子一晃,站不穩似的扶住了石壁,被過於冰冷的岩石激得打了一個寒噤。他的意識好似脫殼而出,無著無落地浮在半空,落不到地。
他一時想不起來自己在哪,也想不起來自己是該驚該懼,但他的身體卻先一步反應過來,越來越急切地加快了腳步,單調的喘息在這逼仄的空間裡迴蕩,一聲接一聲都像擂在他的胸口。
孟雲君感覺自己就是一條從水裡撈出來的魚,明明在拼勁全力地呼吸了,肺里卻充斥著不合時宜的空氣,五臟六腑都在被火焚一樣。
然後他跑到洞穴的盡頭,猛地站住了腳。那些被他甩下的紙鶴在這時追了上來,一陣風似的涌過他的襟袍,攜著柔和的光暈翩然而至,姿態輕盈美好,恍如一場降臨凡世的夢。
晏靈修躺在這「夢」的中央,和孟雲君記憶里的分毫不差,血色淺淡的嘴唇,微微上挑的眼角,神色安寧,睡著了一樣,當他睜開眼時,便能在裡面看到純然的黑,時光仿佛凍結在了他的瞳孔里,永遠不會流動。
那是孟雲君見過的最漂亮的眼睛,寄託了他二十餘年來的所有綺念,常在午夜夢回時襲上他的心頭,讓他輾轉反側,再難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