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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 18:07:22 作者: 無窮山色
他閒話道:「若有機會,我領你去看。」
「不必了,」晏靈修又一次回絕道,「這裡就很好。」
頓了頓,估計是他自己也覺得語氣太過生硬,多解釋了一句:「只是忽然想起,以前都沒有這麼認真地看過月亮,一時興起而已。過了今天就不看了。」
孟雲君晃蕩著酒盅,笑問:「為何就不看了呢?春夏秋冬,每一日每一時,月色都是不同的,不論何時賞玩,都各有一番風味。你要遺憾,大可以把一年四季的月色都欣賞一遍啊。」
「不用,我只要記住今晚的就足矣了。」晏靈修始終坐著,眼睛望著月亮,那點微弱的光將他的側臉勾勒成一線。他說:「都記住了有什麼必要呢?都記住了,就容易遺忘了。」
「這是什麼道理?」
「因為世上美好的,讓人難忘的東西,總是不能停留太久的。煙花何其絢爛,眨眼就消散在夜幕之中,再尋不見。哪怕是人,終其一生都在不停地經歷離別,襁褓中嗷嗷待哺的稚兒會埋葬父母,青春尚好的少年會在暮年送別愛人,昔日繞膝的兒女會一個接一個離家。臨到了了,彌留之際回憶自己的一生,也只有寥寥幾件快樂的事,都如電光火石一般短暫……」
孟雲君微訝,偏頭去看他。晏靈修或許是自覺失言,重新閉緊了嘴,過了半晌,目光下移,和孟雲君對上了眼睛。
二十歲的晏靈修已經長開了,他穿著一身素里揉藍的常服,馬尾也束得很高,髮帶迎風而動,仿若一支亭亭抽出花莖的蘭草。被這樣一個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就像猛然吸了一口凜冽的冷風,從身到心都受到了超出承受能力的刺激。
至少孟雲君此時就是這麼感覺的。
他屏住了呼吸,心臟不合時宜地重重跳了一下。
十來歲午夜夢回,趕上少年身量拔節成長的時候,總會在空中一滯驚醒的幾個晚上,心臟緊跟著「噗通」一下狠狠墜落,又沒落下去,那種後知後覺的膽寒實在令人心悸。
但這時不在夢中,孟雲君也不曾覺得悸然,唯有這陡然踏空的滋味,和夢中驚醒時如出一轍。
萬籟俱寂中,孟雲君的心跳鼓譟起來,一聲又一聲,撞擊著他的耳膜。
竹叢中有雪滑落,窸窣一下響。晏靈修不再看他,低頭閒閒撥了兩下弦,「錚錚」鏗然,餘韻悠長。
晏靈修目光依舊通透明亮,但不知從何時起,他眼中凌厲之色淡去了,如果說以前好似一柄鋒芒盡出的寶劍,雪亮的寒光會讓一切敢於直視的人驚懼膽寒,那麼現在就是漂在海面上的浮冰,冰冷依舊,強硬依舊,沾手卻全是濕滑的涼水,透著股隨波逐流的疲憊。當年那個躲在樹上,別彆扭扭要他撿花的孩子,一點痕跡都不剩了。
孟雲君想問他有什麼心事,被酒力和忐忑一齊縮住了舌頭,說不出話來。等到晏靈修喝完了酒,和孟雲君點頭致意,攜著琴抱著貓離開了,他都沒能吐出一個字。
翌日清晨,一行人修整好,向著鬧鬼的山谷而去。
曠野中同樣鋪了一層厚厚的積雪,日頭出來後,最表面的那部分稍有融化,凍結成了一層輕薄的冰殼,踩上去咯吱咯吱作響。
這是四季如春的江南見不到的,一眾少年們都新奇極了,儘管不能丟下任務去玩雪,但還是目不暇接地盯著沿途的雪景看,你推我一把我撞你一下,還互相擠眉弄眼地給對方看自己袖袋裡、背囊里塞的滿滿當當的符咒和法器。
解決無頭屍的過程沒什麼好說的,無非是圍追堵截,然後符咒狂轟濫炸地砸過去,硬生生把那可憐的惡鬼砸成了一縷青煙,卻足以讓這群沒見過世面的小輩們感到熱血沸騰,一時半刻還涼不下來,索性就地打起了雪仗,把好大一片平整的雪地翻得亂糟糟的。
孟雲君比他們大了十歲往上,且為了方便教導訓*,還要端著前輩的架子,不適合摻和進這群半大少年的遊戲裡,便坐在一方乾淨的石頭上看他們玩耍。晏靈修就更不可能湊過去「同樂樂」了,他也不跟孟雲君擠同一塊石頭,自去尋了塊乾爽的地方安坐。
小弟子們都怕他的冷臉,不敢吵著了他,於是他周身十幾步便自然而然地空了下來。
往常幾次同行,一有這樣的空閒時刻,晏靈修不是在閉目養神,就是在研習符篆,手邊永遠放著練不完的功夫,可這一回卻是例外——孟雲君沒忍住悄悄去瞄他時,驚訝地發現小師弟竟然沒有在忙上述的「正事」,他的雙手攏在身前,擋住了大半,從孟雲君的角度看不很真切。
他耐心等了一會,小師弟的手挪開了,露出一隻巴掌大的、胖嘟嘟的小雪人。
晏靈修把沒有五官的雪人捧在掌心,端詳了片刻,穩穩噹噹地放了回去,著手給他團下一個雪兄弟。
「不好啦大師兄!有人栽進雪裡去了!」
孟雲君和晏靈修循聲趕到時,那腳底打滑,差點被積雪掩埋的弟子已經在同伴們的幫助下艱難地爬了上來,毫髮無傷,就是嚇得不輕,撫著胸口感嘆:「這裡的雪怎麼突然變深了?」
孟雲君沉吟一陣,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境,一挑眉,若有所思起來。
晏靈修也看出些端倪,捏著符紙信手一揚,平地喚來一陣風,將面前一丈見方的雪地颳了個乾淨,底下裸露的河床和諸多大大小小被磨去了稜角的鵝卵石自然顯露出來。他說:「是古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