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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 18:07:22 作者: 無窮山色
說到這裡,貓鬍子又聳動了一下,不解道:「你比他們還要好聞,就是味道淡得出奇,而且……」
他踮著爪墊,小小地後退了半步,怯生生地用眼睛向上瞟:「我總覺得有些怕你。」
晏靈修良久無語。
他已經明白過來,自己這是招惹上了一隻槐樹幻化出小精怪。
往前數十年,既逢改朝換代,又是鬼王借著戰亂乘勢而起,處處殺得血流成河,「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強烈的怨氣和死氣促使諸多曾經難得一見的鬼怪紛紛應運而生。
槐樹乃木中之鬼,陰氣極重,很容易就會招來惡鬼。而寄居在槐木之上,對魂魄不寧的惡鬼也是好處多多,是以那些惡鬼雖然做盡了傷天害理的事,對槐樹精卻十分親近……不過隨後鬼王伏誅,亂世終結,秩序重建,惡鬼們沒了興風作浪的倚仗,偶有作亂,輕易就能平定。無怪乎這隻樹靈現在找不到新「玩伴」,只能顛顛地跑來蹭他身上那點稀薄的鬼氣。
確定這隻樹靈並不能看出更隱秘的東西,晏靈修就失了和他周旋的心力,丟下一句:「不要跟著我。」說罷,就視若無睹地繞過了他,逕自往山上去了。
但事實證明樹靈這十幾年來確實是悶得狠了,晏靈修對他不理不睬,他卻越挫越勇,時常在他周圍徘徊尾隨,起初還鬼鬼祟祟地不敢上前,但很快他就發現晏靈修既不口出惡言,也不動手驅逐,只是單純地拿他當空氣,是個好捏的軟柿子,膽子緊跟著就膨脹了起來。
不用多久,他便明目張胆地和開始晏靈修享用起同一個火堆,還趁他打坐趴在他懷裡打瞌睡。
晏靈修雖然默許了樹靈在他衣服上滾滿貓毛,但幾天後他離山,看見樹靈也亦步亦趨地跟了出去,還是忍不住問道:「你要跟我到什麼時候?」
「玩膩了就回去!」樹靈立在他肩頭,努力向前伸長了脖子,興致勃勃地問道,「晏靈修,我在山裡就想問了,你大師兄為了找你,快把遠近幾座山都翻了個底朝天,你幹嘛不去見他?既然不想見他,又為何要追著他出山呢?」
晏靈修說:「不為何。」
「真是無趣的回答……」樹靈的貓尾巴不滿地甩來甩去,嘟嘟囔囔道,「我跟著你,你卻跟著他,好沒有道理。」
當初晏靈修不辭而別,僅僅在洞中石壁上留了幾個字,那時他思緒混亂,自己也記不清自己寫了什麼,想來肯定是個很敷衍的藉口,孟雲君回來後果然放心不下,漫山遍野地找起了人,但隨即他就意識到晏靈修是存心不想跟他相處,便又偃旗息鼓了。
休養幾天後,山外的洪水徹底退去了,他便沿著殘存的痕跡去尋那個不知具體位置的小石頭山,晏靈修遙遙地綴在他身後,兩邊相距一整天的腳程,每天日落後他們尋地方歇腳,總能碰見前一晚孟雲君生火留下的餘燼。
在晏靈修原本的設想中,過不了幾天,樹靈就會因為入目所見的蕭條景象而大感乏味,吵著鬧著要回家了。不想一路行來,蕭條確實是蕭條的——被洪水犁了兩遍的地能有什麼看頭?尤其在那些倖免於難的災民返回家鄉,對著親人的屍骨和殘破不堪的家鄉慟哭時,簡直聲聲血淚,聞者沾襟——但樹靈的注意力卻全不在他們身上。
「幹嘛非要都弄死呢?」他抱著晏靈修的胳膊耍賴,不讓他揮劍傷害腳下的惡鬼,「他們多好玩啊!留給我玩幾天行不行?」
但他的央求終究沒有奏效,晏靈修手起刀落,將這隻食人的惡鬼斬成兩半。
樹靈大失所望,撒潑打滾,晏靈修就指了指不遠處那幾個被開膛破肚的可憐人,半蹲下來教導這個不諳世事的小精靈說:「他吃了人,不能留下。」
「那又如何?」樹靈歪著腦袋,疑惑地睜大了眼,語氣里透著股天真的殘忍,「我又不是人,死的不是我的同類,為何要心痛?」
「可我是人,」晏靈修耐心道,「便不能心慈手軟。」
樹靈直勾勾地盯著他,連瞳孔紋絲不動,良久後他愉快地開了口:
「你弄錯了,」他口齒清晰,興高采烈道,「你早就不是人了。」
「……
周遭靜得可怕,晏靈修緩緩站起了身,臉上再一次出現了這種神情,分明還是面無表情,卻無端讓樹靈感覺到了一絲異樣,心虛地舔了舔爪子。
本能告訴他自己方才說錯話了,可他卻不明白錯在哪裡,焦灼了片刻,不安地咬起了尾巴。
晏靈修被樹靈團團轉的聲響驚醒,不辨喜怒地掃了他一眼,舉目四顧,不知不覺被頭頂飄飄蕩蕩的破衣吸引了視線。
這裡原本是有一個小村莊的,且還有幾個流民聞說洪水退去,趕來為鄉鄰收屍,但有太多人在這場天災中四散零落,埋骨於某處的泥沼之中,永生永世都難再返回家鄉——不過身不能至,魂魄總是可以歸鄉的,晏靈修頭頂的枯枝上,就繫著這幾人為鄉鄰們招魂的幡布。
當然了,他們一無所有,是買不起正經畫了符篆的招魂幡的,於是便用沾了親人血的破衣服來代替,喊了一番不倫不類的「魂兮歸來」,然後將血衣掛在了枝頭。
可惜的是這些人才逃過一難,下一難卻接踵而至,揚著血衣為鄉人們招魂還沒過去多久,自己便血淋淋躺在這招魂幡下,和他們在陰曹地府里團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