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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 18:07:22 作者: 無窮山色
第115章 他鄉遇「故知」
這是具青年人的屍體,跟搶了他家的流民一樣,瘦得皮包骨頭,窮得衣不蔽體,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布滿屍斑,身體佝僂,徒勞地往嘴裡塞著一把乾枯的草莖……附近連草根樹皮都被流民扒光啃光了,不難想像他是如何在飢餓中煎熬,終於在石頭縫裡找到了一把倖存的野草,只可惜還沒咽進肚子裡就斷了氣。
施文遠心裡很不是滋味。
他天生的心腸柔軟,對那些在天災下流離失所的百姓十分同情,尤其是在親身品嘗過顛沛流離、忍飢挨餓的滋味之後,這一路上施文遠每每和這些腳步拖沓、目光呆滯的流民擦肩而過時,都會感到羞愧難當。
施家的糧食多得快要發霉,管家伯伯定期就要清理出去一批,本來自家就不吃,為何不把這些米糧捨出去呢?這樣他們就都能得救了啊!
然而另一方面,施文遠又無比痛恨在他家裡燒殺搶掠的賊人,父母雙亡更是錐心刺骨之痛。他在那一晚親眼所見,這些流民蜂擁衝進他的家門,狂笑著將下人驅趕出去,砸碎他父母的腦袋,還舉著火把躍躍欲試地試圖縱火……施文遠從不把他們看作人,只當是一群亂吠亂咬的瘋狗,幾次夜間驚夢,都是在夢中和這些口角流涎的惡犬狹路相逢,被活生生咬醒的。
可不知是不是因為湊巧碰見了這樣一具無名屍首,死狀又和曾在施宅中殺人放火的強盜是如出一轍的猙獰,突然之間,他那一分為二的視角竟有了重疊的趨勢……
施文遠五味雜陳,茫然地發了會兒呆,嘆息一聲,彎腰想給他闔上眼睛,但也許是死前有太多的不甘,這人的身體僵得像一塊鐵板,施文遠試了幾次都沒成功,那雙眼珠子還是詭異地突出來,陰氣森森地盯著他。
施文遠膽子不大,能給他壯膽的晏靈修也去撿柴火了,因此很快就出了一腦門白毛汗。他收了手,一邊端詳這位仁兄猙獰的遺容,一邊想要不要乾脆給他挖個坑入土為安,這樣就算他還是閉不上眼,好歹也能體面一些。
就在他猶豫的時候,發現這雙眼睛眨了一下。
瞬間施文遠渾身的汗毛都炸開了,蹭的竄了起來,可這屍首卻比他還要快,一張血盆大口猝然合攏,死死咬住了他的褲腳,給施文遠嚇得魂不附體,直著脖子嚎了出來:「救命!救命啊——」
他一口氣還沒換完,就感覺腿上一松,緊跟著狼狽地一屁股坐倒,這一下摔得太狠,掌心和手肘都被蹭出了一大片擦傷,施文遠心有餘悸地抬起頭來,恰好看見一顆大好頭顱高高地飛起,重重摔下,嘰里咕嚕地滾遠了。
無頭屍體晃了晃,啪地栽倒在地。
雖然他這幾天比過去十二年都要坎坷多舛,但眼睜睜看著別人的腦袋從眼前飛過去,還是有些過於刺激了。施文遠哆哆嗦嗦地伸出一隻手,指著最後一刻堪堪趕到的晏靈修,又指了指他明晃晃握在手裡的木劍,腦子完全轉不動,抖如糠篩道:「你你你——你你殺人了!」
「……」晏靈修撩起眼皮,難得認真且詫異地掀了他一眼,似乎在迷惑他脖子上托的是不是個擺設:「他已經死了。」
「不可能,死人怎麼會動呢?」施文遠先是否認,愣了一下才聽懂,調門一下子抬高了,難以置信道,「他是死的?!」
晏靈修沒理他,慢條斯理把滾了老遠的腦袋撿了回來,安置在原位,然後摸了張黃表紙出來,上面繪著施文遠看不懂的複雜符篆,輕輕往屍體上一丟,還未落地就燃起一捧熊熊烈火,轉眼便將屍首裹了進去,噼里啪啦地燒了起來。
「此乃『驚屍』,人死氣不散,僅靠一點執念支撐,一被驚動就容易詐屍,但往往只有最開始那一下比較厲害,就是真被咬了也不用慌張,他牙齒上沒毒的。」
地上寸草不生,一根根扭曲的樹枝竭力伸向灰濛濛的蒼穹。施文遠鼻端全是燒焦油脂的味道,來處不言而喻,他捂著嘴乾嘔兩下,聽完了晏靈修的解釋,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原來你是驅邪師啊?」
晏靈修:「顯而易見。」
施文遠的父母對驅邪師非常反感,在他們眼中,他們成日和死屍野鬼打交道,十分不吉,晦氣程度僅次於呱呱亂叫的烏鴉,因此偶有驅邪師來敲門借住,總會被毫不客氣地拒之門外,這態度當然也影響到了幼小的施文遠,具體表現就是他從小到大,各式各樣的話本戲文攢了一柜子,唯獨缺少了驅邪師斬妖除魔一類。不過施文遠本人倒是不很在意這些——受父母庇護時,他就體貼地不去看那些會戳爹娘肺管子的閒書,要靠驅邪師討生活了,他也能屈能伸,從不發表對這一行當的偏見。
彼時,他還沒有意識到,這具無名屍首僅僅只是個開始。
次日天亮後,他們再次出發,不到一個時辰就走到了地方……
施文遠從未見過如此觸目驚心的畫面。
洪水衝破堤岸,滾滾而來,滾滾而去,於是不幸被捲入其中的百姓就猶如退潮後的魚蝦蟹貝一樣,被擱淺在了荒灘上,身體脹大了一倍有餘,釋放出濃烈的惡臭。
此時此刻,施文遠總算是明白了那具驚屍究竟有哪裡不對勁——真正的屍體會腐壞,會被蛇蟲鼠蟻噬咬得面目全非,會有數不清的禿鷲盤旋在上空,他們一靠近就呼啦一下散開,一離開就呼啦一下降落,踩在屍體上,黑雲似的將它嚴嚴實實地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