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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 18:07:22 作者: 無窮山色
施文遠學著不知從哪個戲本子裡學來的俠士狀,搖頭晃腦地勸道:「我看天色漸晚,恩公還沒找到落腳的地方嗎?不如去我家休息,讓在下一盡地主之誼,如何?」
大概是沒見過如此拙劣的模仿,來人抬手一推斗笠,終於正眼看了看他。
和施文遠想像中仗劍天涯的遊俠不同,這位恩人生得既不魁梧,也不豪邁,大半張臉沉在陰影下,只微微露出一點端倪,眉眼乾淨,唇紅齒白,不需妝點便是十足的好顏色。周身的氣質給人以幽靜的感覺,像黑夜裡浮動的螢火,時聚時散,飄渺不定。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施文遠還遠不到會把一張好皮相和其他亂七八糟的事物聯繫在一起的年紀,看美人如看春花秋月,卻還是呼吸一頓,接著更加殷勤地招呼起來,亦步亦趨地纏著他不放,堅持要把恩人領回家去。
晏靈修有些不耐煩了。
洪水發生之時,他尚在千里之外,一路疾行才趕了過來。古往今來,但凡發生了什麼天災人禍,屍橫遍野之餘,往往也是惡鬼最橫行無忌的時候,沖天的怨氣死氣足以讓這些原本縮頭縮腳的怪物一日千里,突飛猛進,還能順帶養出一幫新生惡鬼。
這次的水災百年難得一見,不止是晏靈修,全天下的驅邪師這會兒估計都在趕來的路上。於他而言,把施文遠從飢餓的流民手裡撈出來,不過舉手之勞。
「如果你是公羊巷施家的孩子的話,就不要在這裡和我廢話了,」晏靈修面無表情地說,「你家可能出事了。」
喋喋不休的施文遠一怔,突然想起那些流民正在醞釀的計劃,臉色頓時變得煞白,抬腳往家的方向跑去。
公羊街施家乃是本地數一數二的高門大院,哪怕是災前,富貴奢侈之名也傳遍了十里八鄉。傳聞中堆在他家糧倉中的麥子多到腐壞發爛,連在裡面挖洞的老鼠都吃得腦滿腸肥,於是大批的饑民們流連在附近不肯離去,希望能分得一碗粥吃。
卻沒想施家寧肯坐視他們餓斃道旁,連一碗聊以果腹的麥子都不肯施與!
人到了絕境,禮義廉恥都成了一張廢紙,易子相食尚且做得,劫人搶糧也不過是一念之間。在這城中遊蕩密謀的流民團伙不止有一股,大家行動差不多都是前後腳,這邊施文遠僥倖逃走,那邊就有人高舉著他們能尋摸到的各種工具,嘶吼著闖進施家大門,一邊找倉庫,一邊發泄似的打砸。
螞蟻多了都能咬死象,何況幾個被好吃好喝豢養起來的家丁。施文遠趕到的時候,宅院幾乎被憋屈了太久的流民砸成了廢墟,他奔進去,還沒找到父母親人,就先看到一個老頭舉著火把,躍躍欲試地燒起了樑柱,當即怒火中燒,衝過去一把推開他,大罵道:「從我家滾出去!」
小胖子在呵護下活了十二年,學的是仁義禮智信,從未對上了年紀的人發過這樣大的火氣,那老頭被他推得踉蹌一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突然咧開了嘴,露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伸出乾瘦的手指指向他。
施文遠直覺不好,卻說不清是什麼原因,只聽憑本能往後躲。
「施家的崽子在這裡!」那老頭尖利而悽厲地叫了起來,「快捉住他!別讓他跑了!」
施文遠呆愣愣地看著他猙獰的面孔,這短短半天內發生的一切和他過往的認識截然不同,以至於他恍惚中甚至以為自己陷入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
千鈞一髮之際,一隻手拎住他的領子,施文遠眼前一閃,視野頓時升了一丈高,腳下是精心燒制出的琉璃瓦。
那些聞聲趕來的流民一閃眼就找不見人了,無頭蒼蠅一樣在他腳底下亂轉。施文遠神情恍惚地回過頭去,晏靈修就站在他身側,面無表情地俯視著這些幾近瘋魔了的流民。
不知怎麼的,一見到晏靈修,施文遠就鼻子一酸,落下淚來,央求道:「恩人,你一定有辦法的是不是!怎麼才能讓這些人離開我家?」
晏靈修:「讓他們把所有的糧食都搬走就行了。」
施文遠一愣,不由得又委屈又憤怒:「那可是我家的糧食!」
晏靈修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沒有絲毫動容地說:「他們找的就是你家的糧食,找不到是不會罷休的。」
他沒說的是,就算找到了,這次的暴行也不會輕易停止。
只有等這些朝不保夕的老百姓處決完「罪人」,發泄完恐懼,並找到能維持一段時間的口糧,他們才會在精疲力盡中意識到自己究竟犯下了什麼錯誤,隨即一鬨而散,此後或是遠走高飛,或是糾結成匪徒嘯聚山林,或是龜縮一地等待賑災,皆有可能。
會自認是強盜並甘願贖罪的,絕對少之又少。
然而對於施家來說,家業被一掃而光還是小事,怕只怕災民們在裹挾中昏了頭,讓結果再也無法挽回。
小胖子施文遠對身外之物並不看重,反駁的那一句只是少年心性作祟而已,因此很快就接受了晏靈修的提議,打算跑去糧倉的位置給人開門,一轉身,卻突然在屋後發現了幾具屍首。
他瞪著眼睛,呆滯地看著那幾件熟悉的衣服,心臟好似被攥緊了擰成一團,喉嚨在極度的恐懼之下僅能發出「嗬」「嗬」的倒氣聲。
似乎只是須臾之間,也可能是很久之後,施文遠連滾帶爬地踩著瓦片沖向屋後,徑直從丈高的房頂跳了下來,踉踉蹌蹌地撲過去,把那幾具屍首的正臉翻過來,果然看到了父母死不瞑目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