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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 18:07:22 作者: 無窮山色
晏靈修守在邊上,右手握著卷書在讀,同時一心二用地照看爐子,時不時往底下塞一把乾柴,免得火熄了——孟雲君錢給多了,那擺渡的老漢拿得頗有些不好意思,除了船之外,還額外贈送了一簍魚給他們吃。晏靈修的長相看似不食人間煙火,實則在外獨自漂泊了數年,又是被院長那種食不厭精,燴不厭細的講究人養大的,一道單調的魚湯,也能讓他做出不單調的滋味來。
磐兒垂涎欲滴地盯著那邊,低頭給口水滴滴答答流下來的何寧擦了擦下巴,望眼欲穿地心想:什麼時候開飯啊……
可惜晏靈修聽不到他的心聲,仍在對著攤開的書發呆。
他向來心定,不論在多吵鬧的環境裡都能心無旁騖地讀下去,然而此時周遭水聲潺潺,兩岸猿嘯遼遠渺茫,分明是很能讓人平心靜氣的氛圍,可他捧著書看了許久,那些工整的小字一行行一列列映入眼帘,卻全都張牙舞爪地糊成了一團,他連一個筆畫都認不出來。
晏靈修過去整日匆匆忙忙,要練功,要應付師長的關心,要跟閻扶鬥智鬥勇,還要四處奔走,鑽天覓縫地尋找各種和魂魄有關的法術,忙得不可開交,沒有耽誤過片刻光景。他的頭頂好似懸著一塊巨石,一旦他心神鬆懈,便會毫不留情地當空落下,將他已經足夠艱難的生活的砸得四分五裂,因此晏靈修從不敢回頭——不僅不回頭,還要裝出一副堅定的樣子,義無反顧地往前走。
裝得久了,就好像連自己也被迷惑了,那些一閃而過的遲疑,浮光掠影的膽怯,都被層層疊疊地包裹在他虛假的勇氣里。
可偏偏事實要提醒他,有些東西,有些難題,註定是求之不得,註定束手無策的。
於是忽然之間,他強撐出的那副遊刃有餘的骨架裂開了一條縫,曾經強自按捺下的惶恐不安、軟弱無助,全都冒冒失失地露了頭,盤旋在他淺淺的胸口……晏靈修幾乎是昏昏噩噩地離開了管春城,此後雖然看上去仍是不變的沉默寡言,實則心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想。
奇怪的是他並不難受,仿佛在潛意識中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天的到來,因此在真的意識到了事情無法挽回的時候,反倒有種塵埃落定後的茫然。
……只是茫然而已。
「做了那麼久的夢,也該醒了。「閻扶幽幽地嘆息:「孩子,事到如今,你還不明白嗎?」
他同情道:「命中有些坎坷,抬抬腳就能過去,有些坎坷高了些,大了些,但是費點心力,也不是不能有驚無險地度過……只是這世上還有許多的坎,譬如生老病死,不是說你拼勁全力,賭上所有,就最終仍能邁過去的——以為可以,是少年人一廂情願,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
晏靈修恍若未聞,一心一意地發著呆。
魚簍掛在船邊,僅存的一條鯉魚在裡面不安分地擺著尾,激起幾朵水花,不偏不倚地落在他手背的皮膚上,涼絲絲的,喚醒了他茫然遲鈍的神智。
孟雲君一直留意著這邊,見他終於回神,眨了眨眼,若無其事地笑道:「發什麼愣呢?湯都要熬幹了。」
晏靈修揭開蓋子,果然發現一鍋魚湯被煮幹了一半,頓了頓,默不作聲地倒了點清水進去,把鍋添滿了。
磐兒迫不及待地抱著何寧湊了過去,孟雲君也施施然放下船槳,三人圍坐在一起,人手一隻粗瓷大碗,就著鋪滿江面的晚霞喝起了魚湯。
紅泥火爐空了下來,晏靈修又擠了些羊奶回來,放上去用小火慢慢煮,水汽把蓋子頂得噗嗤作響。何寧卻不肯老實吃奶了,對著魚湯口水直下三千丈,吚吚嗚嗚地鬧著要換碗。
磐兒埋頭吃了一陣,簡單填飽了肚子,好奇心便又占據了上風,抬頭問道:「孟哥哥,我們要去做什麼啊?」
「以後就不要喊我哥哥了,」孟雲君一邊用蘸了湯汁的勺子給何寧吮著解饞,一邊教他改口道,「你如今被我收入門下,該稱我為『老師』或『師父』。這位晏哥哥是我的師弟,也是你的小師叔——來,喊一遍我聽聽。」
磐兒乖乖照做:「師父。」
孟雲君滿意地一頷首,慢斯條理地問說:「蓮鄉的事,你已經聽我說過了,可有什麼想法嗎?」
「把害人的水鬼全都抓走!」新弟子全無經驗,直眉愣眼道:「渡口那位老爺爺說都是水鬼害的,那把兇手抓走,不就可以解決問題了。」
孟雲君奇道:「你見過水鬼?」
「……沒有。」
「沒有你還肯定是水鬼作亂?」孟雲君曲起手指,照他眉心敲了一記,「師父教你個乖,凡事不要人云亦云,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別人告訴你的,不一定是真的,記住了嗎?」
聽了這話,磐兒一點質疑都沒有,答應得十分乾脆爽快,但接著他欲言又止地覷著孟雲君的臉,支支吾吾地問道:「師父,人云亦云……是什麼意思啊?」
孟雲君今日心煩意亂,儘管表面看起來無事發生,言談間卻難免有些神不守舍,一時思慮不周,忽略了這小弟子是個大字不識一個的放牛娃,稍微文鄒鄒的詞句都如聽天書……孟雲君小小地嘆了一口氣,勉強把游離在外的心神定住,解釋道:「拿這件事打個比方,不管有多少個人對你說,害人的絕對是水鬼,你都絕不能輕信。」
「你不清楚水鬼的習性,沒有親自到現場調查過,也沒有找到足夠多的證據,卻先把水鬼認定成兇手,鑽進了牛角尖,就很難再有心思去考慮其他的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