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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 18:07:22 作者: 無窮山色
孟雲君全然不管他態度如何,仍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心底斟酌著一個合適的開場詞,無奈思來想去,實在理不清頭緒,只好想到什麼說什麼:「為什麼躲我?」
晏靈修沒想到他會問得那麼直白,唇線繃了一下,倉促道:「沒有躲你。」
但這寥寥幾個字顯然不具備多少說服力,他停頓片刻,像是受不了被孟雲君這麼定定地看著,不自覺偏開了視線,隨即又強迫自己轉回來,坦然地直視著他:「只是有些事情沒想通。」
倘若這世上有一個「晏靈修問題」研究專家,那麼這個職位必定非孟雲君莫屬。他在晏靈修這句喜怒難辨的開場白中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心頭一悸,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污血橫流的地下墓穴里,一切都是晦暗冷寂的,連那些原來明亮灼人的火光也跟著黯淡下來,沒精打采地圍著他們浮沉起落。跳躍的光與影交錯在一起,落在晏靈修臉上,給他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溫度稀薄的暖光。
孟雲君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試探著蓋住晏靈修的手背,見他沒反對,忍不住鬆了口氣,覺得問題估計不嚴重,於是得寸進尺地將他細長的手指收攏進掌心。
「是和我有關嗎?」
晏靈修既不說是,也沒有否認,垂著眼沉默不語。
孟雲君嚴陣以待地叩著他的手,都等得有些忐忑不安了,好不容易等到了他的下文——和兩人之間凝滯的氣氛恰恰相反,晏靈修抬起頭時,臉上的神情竟是出奇的平靜,一點也看不出像是剛發過脾氣的樣子。
他嘆了口氣,輕聲道:「師兄,我想以前在天樞院的日子了。」
孟雲君一怔,剎那間心口仿佛被敲了一下,漣漪經久不散。他的聲音也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哄道:「你想回家嗎?等我們出去了,我帶你回去看,好不好?」
晏靈修頓了一頓。
是了,對孟雲君來說,那裡確實是他的家。
「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晏靈修偏過頭,神色莫明地望著火光後無邊無際的黑暗:「師兄,你儘管不常回來,但想必也是記得的,當年長輩們但凡有空,總是喜歡在講經亭給我們授課,天氣晴朗時站在亭中往遠處看,目之所及,能見山巒疊翠,雲霧繚繞,風景極好。」
有風貼地而來,太過細弱,吹不散這空氣中濃重的血腥氣,晏靈修輕輕閉了下眼,神思隨著這拂過他衣擺的微風一起,回到了記憶深處已然模糊了面目的天樞院。
天樞院……是一個很美的地方,有亭台樓閣,有小橋流水,冬有落雪夏有蟬,春花秋月風情無邊,四季一個個輪換著來,永遠是那麼的不急不緩。一心記掛著玩耍的小弟子們耐不住性子,一個錯眼就呼朋喚友地跑沒了影,不記得長輩們上一句話還在叮囑他們要好好照顧藥圃里灑下去的種子,於是田裡的藥草總是一副稀稀疏疏的樣子。他的小木屋後是一片鏡子似的平湖,荷花蓮葉密密匝匝地緊挨著,每到盛放的時節,一半花香,一半藥香就摻雜在一起,不由分說地湧進窗來。
風光那樣的好,可晏靈修在天樞院居住的短短十年間,卻從未有過為此駐足的閒情逸緻。
他一直在害怕,害怕秘密被發現,害怕被師門前輩當成邪魔餘孽處死,害怕死得不明不白、無聲無息……於是湖光山色都成了鋪天蓋地壓向他的牢籠,讓他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直到離開的那一天,才算是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之機。
後來,他終於學會接受自己的命運,不再為那些渺茫的期望而四方浪跡,有時當他流落到某個杳無人煙的荒野,獨坐於蕭蕭落木下,望著眼前嗶啵作響的篝火,便會不由地開始設想自己將死在何時何地,是死得其所還是污名滿身,往往想著想著,思緒就不受控制地跑到這個他當初曾經萬分想逃離的地方。
於晏靈修而言,天樞院不是什麼逍遙的樂土,也不是能夠託庇孤身的家鄉,卻承載著他幼年時期為數不多可供追思的回憶,讓他臨到了了回顧一生,不至於連須臾的留戀都存不下來。
「有次師父指著連綿的群山對我們說,這世上萬事萬物都各有定數,好比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春花草木,一歲一枯榮……而人活於世,就是要經歷生老病死的,若是想掙脫這與生俱來的束縛,必然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晏靈修的聲音低低地響起,徘徊在看不見盡頭的墓道中,驀地碰撞出許多孤寂的回音。孟雲君臉上的笑意隨著他的話音慢慢落了下來,良久他牽了牽嘴角,無聲地嘆了口氣。
「我……」
「師兄!」這時候晏靈修卻叫住了他,認真地看了他一陣,幅度很小地搖了搖頭。
「我不是在向你討交待,要說法……雖然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才會出現在千年後的今天,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隻字不提,這沒有關係,我可以等以後,等你覺得哪天合適了,再把真相對我和盤托出,就算一直不說,我也不會介意。只是唯有一點——」
他一字一頓道:「你不要騙我。」
孟雲君想也不想:「我不會騙你。」
「那麼我現在問你一件事,你可以選擇不回答,但是不要說假話。」
晏靈修直勾勾地看著他的雙眼,某些複雜的情緒在他臉上一閃而過,孟雲君沒能看懂,只聽他話鋒一轉:「上次我腦子不太清醒,忘了問你了,當初你在管春城見到我,從那時起,你是不是就已經知道我會用控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