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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 18:07:22 作者: 無窮山色
也許是已經確認了活死人的「無害」,調查局對他的防範並不嚴苛,只象徵性地把他的雙手銬在了座椅上——值得慶幸的是,在脫離幻境回到現實後,何期既沒變成初見時人不人鬼不鬼的乾屍,也不像後來山神廟裡那具張牙舞爪、神智全無的傀儡。否則他就是比小羊羔還溫順,調查局也會把他五花大綁成一隻不能動彈的粽子。
千年前他們兩個分別時,晏靈修還沒放棄乾乾淨淨活下去的奢望,仍舊在四處奔波尋求破解之法。何期好不容易恢復清醒,決心隱居山林,極盡所能重建管春城,給那些無辜喪命的人守墓終生……
誰都沒想到日後再相遇會是這個情形——一個親手給自己安排了玉石俱焚的結局,死後也不得清靜,另一個再次踏入過去的悲劇漩渦,成了階下囚。
「……好久不見。」落針可聞的審訊室里,晏靈修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此話一出,監控室頓時一陣騷動,聽到的人都在竊竊私語,有已經調閱過晏靈修檔案的驅邪師語速飛快地給同事解惑。
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也是到林州市調查局之後,才知道這裡竟然招收了一位厲鬼做強援。消息傳開,當下就差點有幾位以「厲」做研究課題的老教授興奮地撅過去,要不是還有件更大的事攔在眼前,他們恐怕就要直接撲上去了。
要知道厲鬼原來就不多見,稀有程度可以媲美國家特級保護動物,存在了上千年的更是聞所未聞,因為他們中幾乎沒有能保持理智和清醒的例外,多數一經現世就會被立刻誅殺,平均壽命短得跟朝菌蟪蛄有得一拼。這導致學者們做「論厲的形成條件和行為模式」之類的課題時常常找不到素材,只能憑有限的記載吭哧吭哧地編些缺乏實據支撐的推斷。
所以在此之前,大家都目光都集中在晏靈修的厲鬼身份上,對他死前是做什麼的,以什麼謀生,有哪些親朋好友,從沒放在心上過。一手將他招入調查局的張成潤倒是隱約有點猜測,可惜他再是腦洞大開,開出一艘火箭,也料不到晏靈修跟何期竟是老相識。
所有人都被他這句開場白震住了,恨不能給監控屏幕加個倍速播放,無奈一牆之隔的兩人聽不見他們的心聲,仍在不緊不慢地吊人胃口。
「你也是,別來無恙。」何期道。
「假如真的無恙,咱們就不會再見了。」
「說的也是。」何期贊同完,像是覺得他們之間的對話很有趣,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儘管前路莫測,他心情卻意外地輕鬆,還能說兩句玩笑話:「每次見面,我都是這樣不體面,讓恩公見笑了。」
晏靈修搖頭:「我死後忘了很多事,只能想起來一些模糊的片段,你要是想跟我敘舊,我十有八九十不記得的。」
何期一愣,恍然道:「原來是這樣……但忘記了也不要緊,我們當初僅有一面之緣,而且我那時驟逢巨變,難免責怪命運不公,鬱鬱不平,哪怕你將我從行屍走肉的狀態中喚醒,我也是終日渾渾噩噩,說不出什麼完整的話。」
「你看起來比那時好多了。」晏靈修觀察著他清明的神色。
「快過去千年了,總要接受現實的,」何期苦笑,「又是昏昏然大夢一場,萬幸尚未鑄成大錯,只是虧欠了那幾個被困在壁畫裡的晚輩,想來他們是願意了解那件事的來龍去脈的。正好恩公也未曾聽過,而我身陷囹圄,勞你費心轉告他們。」
晏靈修:「願聞其詳。」
「事情的開頭你們是經歷過的。管春城爆發了毒蠱,山民試圖上山神廟祭拜,但花轎卻一去無回。我當時混在送嫁隊伍里,一方面是為了保護他們,一方面也是想看看山神廟出了什麼古怪,無奈才疏學淺,被迷瘴困住了,三天三夜後才找到下山的路,但已經晚了。」
「浩浩蕩蕩二十幾人護送花轎上山,活著逃下來的只有小玉一個,她斷氣前,親口指認是我在水中下毒,還試圖謀害他們這些被山神告知了真相的知情者。山民當然悲憤異常,可死傷過多,根本無力報仇,我僥倖逃得一命,再次前往山神廟,然後便被鬼王俘虜,他將我炮製成了活死人。」
晏靈修並不插嘴,聽他一字一句往下說。
「後來我才知道,在來管春城之前,我曾鎮壓了一隻惡鬼,那位恰好是鬼王的鷹犬爪牙。他因此尾隨我至管春城,帶來了那場席捲全城的毒疫。至於蠱蟲……」
何期的嘴唇動了一下,刺眼的光線落在他的瞳孔里,收束成一點針尖似的暗芒——活死人的相貌是不會發生什麼變化的,他看上去跟當初風塵僕僕趕到管春城,抱劍向他們打招呼的樣子並沒有什麼區別,前提是忽略他複雜又滄桑的神色。
沉默了一會,他道:「在毒蠱爆發前,我確實曾莫名其妙地在井邊驚醒。究竟是鬼王控制著我下了毒,還是他親自動手再嫁禍給我,亦或是別的什麼,我分不清,也不想分清了。管春城的災難皆是因我而起,他們說我是兇手,我無可辯駁。」
手銬泛著尖銳的金屬光澤。何期的聲音絮絮地低了下去,最後無聲地囈語了兩句,望著虛空中的一點出了神,臉上呈現出一種深刻的茫然。
他不明白,自己怎麼就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呢?
行兇者在策劃一場犯罪活動時,除去部分激情上頭不管不顧的,以及寥寥幾位患有精神疾病腦迴路不可預估的,其餘人差不多都把「損人利己」當成最高行動指南——謀財害命、反攻倒算、殺人滅口、斬草除根,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