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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 17:59:03 作者: 風儲黛
「善哉。」
王修戈反問道:「老和尚你說,朕如果只剩下十年壽數了,還要邁過這道坎作甚麼。」
泓一禪師沒有回答。
王修戈一動不動,許久之後,他收斂了臉上的神情,扯了下蒼白的唇角,「你說得不錯,朕是心魔自囚,自甘墮落,沒有人能夠幫朕,只有朕自己。倘若你所言不虛,皇后來世能因朕今日的犧牲改變命格,即便只是如同常人一般生老病死,朕之性命,要拿便拿去。」
泓一禪師道:「皇上要三思,考慮清楚方能下決定。」
「不用考慮,」王修戈眸色漆黑,目光深邃陰鷙,「朕只有一樁心愿未了,給朕十年的時間,朕必了結這件事。」
泓一禪師低頭:「罪過,罪過。」
王修戈復挑眉,看著他,笑問:「你居然又未卜先知了?」
泓一禪師道:「業障。」
「不錯。」王修戈垂眸,他寫在香案上的茶水字跡已經慢慢散去,淡若無痕,他提起了唇角,壓低嗓音,道,「是業障。看來他們說你是得道高僧,名下無虛,你來之後,朕的頭疼頑疾好像不藥而愈了。」
那件一蓮托生的玉刻雕像,是王修戈親手所雕,依照泓一禪師的說法,將它供奉於慈恩寺中,令其沐浴佛光,享香火禱告,足足十年之久。
十年之後,泓一禪師再一次踏足宮闈,是在一片寒冷的冰窖當中。
帝王側臥在冰窖入口的橫床上,鬚髮皆白,面容猶如朽壞枯死,鶴髮雞皮,沒有半分生機。
他一來,帝王手指著冰窖外的那株搖曳的白花如雪的槐樹對泓一禪師道:「槐者懷也,吾妻死之年,朕親手所植,已有十年了。」
那樹已亭亭如蓋,濃陰若雲,在風中婆娑著。
老和尚也看向那株臨風而立,白花簌簌撲落的槐樹。這十年,世事蒼狗,面前這位帝王已經被抽乾了精氣神,如暮風之中的蟬,而這棵樹,卻在欣欣向榮,逐漸展示出它勃勃如虎的生氣。
這十年,面前之人以雷霆手腕,打擊得袁氏一蹶不振,袁氏太后莫名橫死,最後的袁氏嫡系,已經被發邊,庶房之人,為了爭得皇帝的「施恩」,無不頭破血流。現在,世家已經被打垮,唯獨姬氏,尚有幾分留手,苦撐而已。中央集權下,不論百年世家亦或千年世家,覆巢之下都絕難獨善其身。袁氏害死了皇后,是當中被殺一儆百以此樹威的典範。
泓一禪師身在紅塵中,看破紅塵事,卻沒見過如這位帝王一樣的人。
他已身在九重之高上,可是他要的卻不是這些,皇帝要的是一個「悔」字,之於他所想要的,不惜代價。
佛說輪迴緣法,講因果,善因結善果,惡因種惡果,極少極少會有人,願意斷了自己永生之路。而皇帝,他根本不在乎這些。
冰棺之中的人,已經開始肌膚損壞,玉顏不再。
泓一禪師是來告訴他:「已經有一線生機。」
說完,他將懷中的玉雕摸出,遞入王修戈的手中。玉雕的顏色剔透而溫潤,煥發著煙月的光澤,不停地流動著。這是他照著記憶里的太子妃雕刻的,不是後來的皇后,每一筆都極力讓她保持最初的明媚,卻在不知不覺間,仍然刻成了無喜無嗔的面相。
「很好。」他握住觸手溫潤平和的玉雕,滿足地閉上眼,點頭說道。
「等朕薨後,將朕與皇后一同下葬。你不是說,來世山海永不相見麼,那麼今生朕自私一回,可有損礙?」
他是很認真地在問這問題。
泓一禪師答:「無礙。」
「那就這麼辦吧。朕知道她不想留在朕為她修建的帝陵,最後欺負她一回。」
天子走時,神色極其安詳,沒有任何痛苦。唯獨手垂落了下來,玉雕掉落在地,所幸完好無損。
這一生,波瀾壯闊,他想要的,他都得到了,該報的仇,都報了,只有該還的債,還等不及還。只能對不起下一世的那個人了。
天子山陵崩,臨終前詔書傳位於宗室兄弟,臣民哀慟。又三年,天下大亂,蟄居金陵的皇叔篡權竊國,自命為攝政王,挾持新帝把持朝綱,扶植黨派,亂象不知又持續了多少年,民不聊生。
……
姬嫣現在手裡,就躺著碎裂的玉雕。
幕籬底下,她的瞳孔在顫抖,捧著玉雕人像的手也在顫抖。
泓一禪師道:「女施主命有三劫,現今三劫已過了,王施主固然無憾,貧僧也終於完成了他的重託,東渡傳播梵文經書,貧僧的心愿也已了,阿彌陀佛。」
姬嫣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了船,她的身子發冷,不知是教海面上的風吹的,還是心裡冷。
葉芸娘扶住姬嫣的臂膀,像是往手裡揣了一塊寒鐵,心臟嚇得發抖,「娘子?」
老和尚不知與娘子說了什麼,從下船後,她變得這樣了,葉芸娘心疼不已,正要說句話,姬嫣突然反身抱住了她,擁得很緊,幕籬的垂紗濕透了貼在臉上,近乎封死了姬嫣的呼吸,她艱難地一邊哭一邊抽氣,仿佛已經說不了話。
船上的泓一禪師也走了下來,天色已暗,他的一身袈裟已經濕透,釋然地笑念道:「阿彌陀佛。」
在幾名小沙彌的陪伴下,泓一禪師拄著禪杖一步步遠去。
透過紗簾,姬嫣扭過頭,看著他們師徒一行幾人遠去,呼吸平緩了下來,靠在嬤嬤的肩頭,輕聲道:「我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