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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 14:54:15 作者: 紀嬰
    山野之間寂寥無人,因正值深冬,草木枝葉落盡,都蔫蔫耷拉著光禿禿的身子,被風凍得瑟瑟發抖,細瘦的軀幹顯出幾分蕭索之意。

    他們買了些蠟燭和紙錢,當徐徐白煙緩緩升起時,溫瑜看著墓碑黑白照片裡微笑的中年男子,心裡不禁湧起一陣酸澀。

    如今她已經恢復了絕大部分原主的記憶,童年時候的絕大多數回憶都黯淡無光,充斥著解不開的寂寞與他人的冷眼嘲諷,唯有想起這個男人,她的心頭才會隱隱生出幾分亮光。

    溫建成是最標準的那類忠厚老實人,出生於小山村的少年經過努力學習,終於考上大學並成為一名優秀公務員。他有一個土生土長在淮城裡的妻子和備受寵愛的女兒,沒有不良嗜好,每天最大的興趣就是看報或一邊吃晚飯一邊盯著電視看球賽,就是這樣一個平凡的人,與所有其他中年男性沒什麼差別。

    可對於那時候這個世界的溫瑜來說,爸爸就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光,身形瘦弱的男人憑藉一己之力,撐起了她人生中小小的天空。

    他會像所有疼愛女兒的親生父親一樣為她購置新衣服和小玩具;原主生病時總是時刻不離她身邊,笨拙卻耐心地照顧;就連面對宋潔對她的惡意刁難,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站在養女這一邊替她說話,為此與妻子吵過不少架。

    這個男人在原著里甚至從未出現過,因此去世時也悄無聲息。沒人知道他在原主心裡占據著多麼重要的地位,只有溫瑜明白,當溫建成離開時,她的世界也隨之轟然崩塌。乃至於在多年後的夜裡,只要一夢見他溫和地喚一聲「小瑜」,在外人眼裡鐵石心腸的姑娘便會淚流滿面地倉促醒來。

    「爸爸,我現在過得很好,您不用擔心。」她的手指落在男人清瘦臉頰,不知道是在說自己,還是那個去往另一個世界的溫瑜,「高三學業有些重,不過我勉強能應付過來。在高中的這段日子裡我認識了許多新朋友,親生父母都很愛我,還有個好脾氣的哥哥,就好像……來到了嶄新的、與之前截然不同的世界。」

    許熾聽見這句話,想起溫瑜曾經寄人籬下的生活,心疼地皺起眉,接著又聽她加重語氣說:「許熾,我爸爸是個很好的人。」

    許熾少見地神情嚴肅,有些緊張地站在她身邊,一本正經地應了聲:「嗯。」

    「他不像小說里寫的那樣,做過許多捨己為人或感人肺腑的大事,也從來沒有說過有多麼愛我,可我知道,他是唯一一個會冒著大雨從家裡趕到學校,只為了給我送上一把傘的人。」溫瑜說著便不知不覺感到難過,聲音小了許多,「我都知道的。」

    他聞言頓了一會兒,忽然上前一步蹲下身子,使雙眼正好直視著照片上溫建成的眼睛,眸底映著燭光。

    「叔叔您好,我叫許熾,是溫瑜的朋友。我喜歡她很久了,以後一定替您好好照顧她。」許熾的語氣嚴肅認真,句末處又帶了不經意的柔情,「她絕對不會在雨天被淋濕的。」

    「來得匆忙,沒來得及準備禮物,只有這封信送給您,請見諒。」

    他說著向火堆里雙手放進一封信,那是昨天溫瑜告訴他今日行程後,許熾在賓館煞費苦心熬夜寫完的心血之作。

    溫瑜還來不及看上一眼,信封就被火焰吞噬殆盡,他見她好奇,戳了戳小姑娘的腦袋:「這是男人間的交流,你不能看。」

    小氣鬼。

    等二人祭拜完畢準備離開時,不遠處兀地傳來另一道手電筒光線。這時出現在此處的人除了她,不外乎還有那兩位,溫瑜心下瞭然地轉過頭,果然見到宋潔和跟在她身後的溫瑾。

    見到溫瑜,她們倆身子同時一震,溫瑾是出於詫異與羞愧,宋潔的情感就要比她複雜得多。

    自從那天無緣無故聽見了腦海里溫瑜的聲音,她回家後便發燒做起了噩夢。

    夢裡的自己居然莫名其妙成了一直被她冷眼相待的溫瑜,宋潔親身經歷了養女從嬰兒到少年時期慘澹孤寂的每個夜晚,感受之真實、時間之漫長,都讓她覺得自己真的體驗了一遍溫瑜的人生。

    宋潔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一句隨意的冷嘲熱諷那樣傷人,更不知道被當著外人扇巴掌的滋味是如此難受,仿佛尊嚴和身體一併被壓在刀尖上反覆碾壓,痛不欲生。

    理所當然地,在那個夢裡,她一看見身為養母的自己的臉就直犯噁心,只想將其毫不留情地狠狠揍一頓,可謂名副其實的「我打我自己」。

    等夢醒了,宋潔還是久久難以從夢中陰影走出來,照鏡子時對著熟悉的一張臉又氣又恨,說不清究竟是個什麼滋味。

    直到那時她才隱隱約約地明白,原來自己的所作所為幾乎毀掉了一個女孩的前半生,她曾經對溫瑜吃癟難過的模樣樂在其中,如今只剩下自責,可過錯是無法挽回的,不會因為始作俑者的一時愧疚而變成過眼雲煙。

    於是此時乍一見到溫瑜,曾經被那個夢支配的恐懼一股腦湧上腦海,與此同時她還感到了難言的羞愧與恐懼——畢竟連宋潔本人都想暴打自己,更不用提溫瑜。

    比起她們兩人,溫瑜要淡然得多,只面無表情地像二人點頭示意一下,然後輕輕對許熾說:「走吧。」

    宋潔手心全是冷汗,等怔怔看他們背影走遠,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連一句「對不起」都沒有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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