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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6 03:38:55 作者: 蘇放英
二麻子先在東莞打工, 又到深圳開了三年計程車。
小時候他家裡窮得叮噹響, 父母不得已把他送到鳳山學戲,為了省錢過年過節他都很少回家。
沒想到九十年代初, 二哥做小生意發了小財, 條件竟然越來越好, 還在老家蓋上了氣派的四層樓房。
二哥發了財,就想起了這個一直在外面受苦的兄弟,想叫他回去看廠子做生意,可他沒有答應。
他好像已經習慣了漂泊不定的生活,習慣了深圳陰晴不定的天氣, 習慣了颱風天轟鳴的雷電和能把窗戶棚子掀翻的颶風,習慣了城中村三教九流的人物和嘈雜喧囂的熱鬧。
他像大城市裡一粒小小的懸浮的塵埃, 可是在開車的時候, 他又會覺得天地都像少年時一樣寬闊和自由。
不上早班的時候, 他會去荔枝公園裡喊嗓和晨練;沿著筆直的深南大道行駛的時候, 他會聽戲,不管后座噴著劣質香水挎著老男人的黃髮女孩給自己翻多少個白眼。
他知道自己在這個充滿著活力的新興城市裡有點像個格格不入的老古董。
這麼多年,也不是沒有人對他表示過好感, 在工廠的時候就有女孩看上他身材壯碩人又仗義,想和他談朋友,可那時他心裡總有個周青蓉,對別的女孩都沒什麼興趣。
來到深圳後,一切風平浪靜。直到有一天交完夜班回家,他聽見城中村巷子裡有喊救命的聲音。
那時候已經是凌晨兩點, 夜宵館子裡還坐了不少人,可大家都好像沒有聽見呼救聲一樣。
他獨自衝進了巷子,從兩個醉酒大漢的手裡救出了一個長發女孩。
那女孩也叫蓉蓉,容貌清秀,塗著紅唇,穿著吊帶衣服和短裙,滿臉的驚恐與不安。他安撫好她,答應把她送回家,然後才發現原來這女孩就住在自己樓下。
蓉蓉很感激王二麻,從此纏上了他。她叫他眉毛哥,喊他一起去小餐館吃飯,給他送自己做的小點心,甚至還在周六的時候跟著他去荔枝公園晨練。
他在喊嗓練唱,她就坐在一旁扣著亮晶晶的指甲看,百無聊賴又不想走開的樣子。
練完後,王二麻請她去蒼蠅館子吃了一盤加肉加蛋的腸粉,蓉蓉忽然湊上前去,在他臉上吧唧親了一口。
王二麻嚇得呆住了,落荒而逃,臨走不忘往桌子上扔下了五塊腸粉錢。
蓉蓉跟上來,在他家外面敲門,大聲喊:「眉毛哥,你開門呀。」
「你別怕,我就想跟你談個朋友而已。」
「你那天救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你跟別的臭男人都不一樣,我想跟你。」
王二麻在門的另一邊說:「蓉蓉我們兩個不是一路人。我沒未來給你,我想要的家你也給不了。」
蓉蓉笑了一聲,聲音愈發大起來:「什麼未來不未來,眉毛哥,我不要你給我未來。」
「這個城市那麼大,你一個人不覺得孤單嗎?咱們兩個一起取取暖就好。只要你現在開了門,我整個人就是你的。」 她的語氣帶上了廉價的魅惑。
王二麻疲倦地說:「算了吧,小紅。是我錯了,我應該一開始就拒絕你的邀請,我不適合玩這樣的遊戲。」
門外陡然沉默下來。
蓉蓉的真名叫潘小紅,她嫌棄這個名字帶著土氣,到南灣按摩店當按摩女郎後,就自己改了。
她一直騙王二麻她在手袋廠工作,卻不知道樓下的長舌婦們早就把她的真實身份透了個底掉,講她是大別山里來的,最近小姐妹把她介紹給一個香港貨運車司機當二奶,那個司機年紀大又有些變態的癖好,把她折磨得死去活來,可是一個月才來一次,每次都會給她足夠的錢。
王二麻不在乎樓下那些人怎麼說,有一次蓉蓉喝醉了在燒烤店裡大吵大鬧,他正好開著計程車經過,還是把她給捎走了。
潘小紅這個名字,就是蓉蓉自己告訴他的。
「你就把我當成她不行嗎?」 潘小紅忽然輕聲說。
「誰?」 王二麻問。
「你錢包里那個人,她和我長得挺像的不是嗎?」 小紅說,她的聲音裡帶著點顫抖:「我以前也和她很像,你把我當做她就好了……」
「潘小紅,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過任何人,你就是你。可是現在請你走吧。」
潘小紅在門外沉默了幾秒,忽然突兀的,自嘲的笑了起來,笑著笑著聲音裡帶著哭腔,她猛然轉頭,踩著高跟鞋下樓了。
高跟鞋在樓道里的迴響消失了,王二麻第一次感到有些厭倦了。
這裡是城中村。這裡沒有《斷密澗》沒有《鍘美案》沒有《古城會》,沒有京劇里畫著花臉的英雄,更沒有忠孝節義、王圖霸業、英雄末路。
這裡只有金錢、肉-欲、和沒有地方發泄的無望情感。不知道多少人腐爛在這裡。
他能感受到小紅的痛苦,卻對這種痛苦無能為力。
王二麻拿出錢包,裡面並沒有單人照片,只有一張鳳山所有人在槐上鎮中心劇院前的合影,他旁邊站著周青蓉,那時候大家都笑得很燦爛。
他的手指一一拂過照片上每一張人的臉,記憶中滿滿都是色彩,大滴大滴的眼淚掉落在黑白照片上。
就在這時,樓下有人大喊:「王二麻,有你的電話!」
王二麻止住了動作,把照片放回錢包里,走下了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