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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6 03:38:55 作者: 蘇放英
「等會您能替榮泠春唱最後那段詞嗎?我想只有您能唱出那個味道。」
盛春沉默了,摺扇抵住了下巴。
「結尾的唱如果不夠力量,整部影片都頭重腳輕了。」 鬍子陽懇切地說:「這幾天我一直在煩惱最後這段,簡直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再加強,直到您出現。本來我是不敢打擾您的,可是您竟然來了。如果您答應,只管唱自己想唱的,劇本里的詞兒、動作都不重要。」
見導演說到這個份上,盛春最終點頭了,畢竟來這麼一遭,留下點什麼也挺好。
「但我有個小要求,讓我孫女先按劇本最後這一節走一遍,我和她的動作配合來唱。我們有默契,這樣聲音會更有感情。」
「好,沒問題!」 鬍子陽激動地說。
盛春又對盛慕槐說:「咱們唱《女兒心》那段流水。最後不要臥魚,直接跳。」
盛慕槐點頭表示知道了。
鬍子陽用對講機把要求傳達給了各部門,又說:「好了好了,先拍最後的片段,替身先上,各部門準備好——」
池世秋已經化好妝,站在盛春的旁邊看盛慕槐的表演。
扮演榮泠春的盛慕槐被兩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扭住,跪倒在了台上。
那些坐在小板凳上的幾百個群眾奮力疾呼:「打倒他!打倒他!」
他們群情激憤,聲音震耳欲聾,在禮堂里產生了一波波擴大的迴響。
盛春有些恍惚,仿佛能聽到耳邊有人在喊:
「妖魔鬼怪,不男不女,不要臉!」
「打倒宣傳大毒草的反革-命份子!」
「把他的臉蛋劃破,看他還能再出演牛鬼蛇神,迷惑革--命群眾嗎?」
「劃破他的臉!」
「對,劃破他的臉!」
他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
禮堂里,一個拿著喇叭的人在對著台下的群眾講話,最後得出結論:像榮泠春這樣的大右-派,壞分子,一定要接受革-命的考驗。
他必須從三張半桌子上跳下來,以證明他不是一塊又臭又硬的茅坑裡的石頭,還有他和過去劃清界限的決心。
那兩個壓著榮泠春上台和跪下的人,又朝他走去。
按照劇本里寫的,榮泠春撐住地,掙扎著想要自己站起來。
可那兩個人根本不等榮泠春,扯著他的衣領,推搡著他,幾乎是拎著他來到三張桌子前,才終於放開了手。
榮泠春看著那三張高桌,露出了悽然一笑。起碼,總算,他最後能夠自由地行動一回了。
「爬,快爬!」 台下的人群又喊起來,許多都是看熱鬧的,他們喜歡這種京城名旦在他們面前丟醜,不得不爬桌子的戲碼。真是比一齣戲還精彩。
榮泠春早受了毒打,又被逼著踩蹺,因此爬的動作十分緩慢,引起了主持的不滿。
他對著大喇叭喊:「榮泠春!你不要以為你可以用拖延來逃脫正義的審判!」
榮泠春在種種噪聲里,保持著自己的頻率,慢慢爬上了高台。
鬍子陽結束一條,把錄音器材擺到盛春身邊,盛春沖他點點頭。
榮泠春狼狽地爬到了高台上,站直身體,理了理最外層戲服的袖子,往下看去。
底下和他當年唱戲時一樣,都是觀眾,只不過這些觀眾的眼睛裡沒有欣賞,全是興奮,蒙昧和惡意。
辛韻春微闔雙目,把自己變成了榮泠春。榮泠春在最後的時刻,一定會想像著自己站在舞台上,那些嘈雜聲不過是歡呼。
這是多麼好的一齣戲啊。
他開口,嗓音雖然甜潤,卻也帶著一絲沙啞和疲憊:「月里嫦娥自嬋娟,冷冷清清碧雲天,翠袖生寒誰是伴?天下的人情總一般!」
盛慕槐為這唱配著動作,腳下木蹺輕移,輕輕和著爺爺的聲音。
雖然穿著滑稽的衣服,剃著滑稽的頭髮,雖然台下都是恨不得他趕緊死的人,榮泠春卻沒有一絲一毫地懈怠。
他極認真地唱著、舞著,兩手呈蘭花指輕輕交於胸前,仿佛真是月里嫦娥,人戲不分。
辛韻春一邊唱著,也一邊做著榮泠春該做的身段。
「他竟然還敢唱戲,他瘋了吧?」
「快點跳啊!」
「跳!跳!跳!」 台下聒噪起來。
榮泠春認真地唱完了最後一句。只是當那嬌柔的聲音一收,他臉上再無戲裡旦角的嫵媚。
兩隻蹺挪到了桌邊,榮泠春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跳。
他的身體沒飛多高,就快速地落下去,劃出一道決然而不算優美的弧線。
他畢竟不真是月宮裡的嫦娥,而只是個被打-倒的男旦罷了。
盛慕槐的身體順利落在了鋪好的軟墊上,鬍子陽喊了一音效卡。
她從墊子上爬起來,走向台下,爺爺早已經淚流滿面了。
他打開摺扇,輕輕掩住了自己半張臉。
「爺爺你還好嗎?」 趁池世秋上台,沒人注意他們,盛慕槐輕聲問。
「像死過一回,又活過來。」
盛春平復了情緒,認真說:「槐槐,我不後悔當年掙扎求生,更不後悔當年把你撿回家,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如果不是這樣,我或許也早不在這個人間了。」
「爺爺,求您別亂說。」 盛慕槐哽咽著說。
盛春摸了摸盛慕槐亂七八糟的頭髮,說:「走,爺爺去給你把頭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