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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6 03:38:55 作者: 蘇放英
    一看到她,李雪梅眼睛立刻紅了,把她拉到懷裡說:「苦了你這孩子了,這麼關鍵的時候還要回來。」

    「梅姨,別這樣說。」 盛慕槐聽得鼻尖一酸。

    「嗯,咱們不說這些。我給盛老師熬了粥,醫生說今天可以開始吃流食了。要不你去餵他吧?記住別多搬動,讓他的頭側過來,慢慢吃。」

    盛慕槐接過保溫桶,看了李韻笙一眼,他說:「我和你一起進去,在旁邊看著,不叫他看見我。你看這樣好嗎?」

    盛慕槐的心裡越發酸,點點頭,拿著保溫桶和勺子碗進了病房。

    爺爺還不是很清醒,腦袋側向一邊,連臉上泛紅的疤痕都沒有了血色。

    她走過去,蹲在他身邊,給爺爺餵粥。

    一勺粥送進他嘴裡,他盡力地咽下去,可嘴角不聽使喚,總又漏出來一些。盛慕槐很耐心,每餵一口都用紙巾給他擦乾淨嘴角,吃了不多以後,盛春又閉上了眼睛。

    李韻笙一直靜靜地在一旁看著,腳下似乎墜了千斤。

    他幾乎不敢認,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就是曾經風華絕代的辛韻春。

    在他有關韻春的回憶里,最早、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們坐科時那條長長的隊伍。他們排著隊去太平園唱戲。

    自己走在韻春的後頭,月白竹布衫包裹著他削瘦的身體,四月枝頭的芳菲讓他臉上也散發著霞光。

    他發覺自己在看他,便朝他微微一笑,眼睛映出了杏花的倒影。

    那時候李韻笙還有爭強好勝之心,卻一下明白了為什麼師弟能獲得那麼多人的喜愛,成為鼎成豐最紅的童伶。

    那是因為他天生就有一段風流。

    後來他們總是一起搭戲,那條通向太平園戲樓的路,往後還並肩走過成百上千次。

    終於他們倆一起紅了,一同唱遍了北平,天津,上海,不知讓多少人沉迷在韻春的舞颱風采里。

    可為什麼,如今躺在床上形銷骨立的人是他?

    他艱難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辛韻春的身邊,在他看不見的那一側。

    盛春睡的很不安穩,手和腳時不時動彈一下。他輕聲道:「師兄……」

    「我在呢。」 李韻笙說。

    沒過多久,他的眉頭緊皺,似乎做了什麼噩夢似的,身體突然抽搐起來。

    盛慕槐和李韻笙都被這突發情況嚇到了,一人一邊按住盛春的身體,盛慕槐大聲喊護士過來。

    護士急匆匆地趕到,檢查後說,這是腦溢血後的正常現象,病人情況不是很嚴重,家屬幫忙固定住四肢就行,如果不放心,也可以給病人上約束帶。

    「不,別綁住他。」 李韻笙立刻說。剛才在按住師弟的時候,他才發現韻春輕得像一片隨時能飄走的羽毛。

    他已經辛苦一生,不要再綁住他了。

    護士走了,兩人一時都無言。

    等盛春再次清醒過來,已經過了兩個小時。

    這次他的意識最為清醒,見到盛慕槐,眼睛裡立刻有了著急的神色。

    「比賽……」 他說。

    盛慕槐搖搖頭:「我在這裡陪您,哪都不去。」

    「不行。」 盛春卻很堅定,那雙大眼睛就這樣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看得盛慕槐心中的情緒一陣翻湧。

    他微微抬起唯一能動的那隻手,盛慕槐立刻握住,聽見爺爺用虛弱的氣音問:「你的戒指呢?」

    盛慕槐便把放在隨身小包里的紅寶石戒指拿出來。

    盛春接過那戒指,想替盛慕槐戴上。可他實在沒有力氣,手顫抖地對不準,盛慕槐只能自己將食指伸了進去。

    「對不起……」 爺爺抱歉地說,盛慕槐噙著淚拼命搖頭。

    他繼續往下講:「我看不了這齣戲啦。如果我走了,起碼,起碼讓他們都看到,我孫女演的辛派《貴妃醉酒》。到時候,我死也瞑目了。」

    盛慕槐終於再也繃不住了,她快步走出病房,蹲在走廊盡頭,把頭埋進手臂里放聲大哭。

    槐槐呀……

    盛春又感到邊上有人,他心有所感,費力地轉動腦袋,想看清另一邊究竟是誰。

    那人轉身要走,盛春心中一動,急促地叫道:「別走!」

    那人怕他激動,停下來了,盛春輕聲問:「師兄,是你嗎?」

    李韻笙的眼眶竟一下濕潤了,他終於迴轉,坐在他身邊說:「是我。」

    盛春像想到了什麼,拼命扭過頭去,用手遮臉。可李韻笙按住了他的手,把手放回被子下:「別亂動,好好將養。」

    四十多年了,他們終於再次正式相見。

    「我會死嗎?」 盛春閉著眼睛輕聲問。

    「別亂想。」

    盛春自嘲地拉扯了下嘴角。這樣活著,比死了還痛苦。

    輕歌曼舞,一顧傾城的辛韻春沒有了,只剩下一個殘破的皮囊苟活在這人世間。

    他這兩天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夢。一時還是家裡受寵的小少爺,一時踩著蹺在科班裡苦練。他夢見了和師兄最輝煌美好的時候,也夢見了失去舞台後,在牛棚和監獄裡的遭遇。

    他們劃破了他的臉,踩碎了他的膝蓋,打斷了他的脊樑。多少年來,他再也不敢聽一句戲,想一句詞。他無數次想結束自己螻蟻般的性命。直到槐槐的出現救了他的命。

    他黑白的生命從此又有了戲曲的色彩,可是他太貪心了,竟然還想著上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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