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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五十九章 重歸牢籠(1943年初)

2023-10-03 20:22:12 作者: 池其羽
    一九四三年的春天悄悄的來到了,帶著不忍直視華夏的羞愧。回到上海,覺得又陌生又親切。時隔兩個多月的時光,這裡更加死氣沉沉,陰森可怖,如風雨欲來前悶熱的牢籠一般。在棉蘭的時候,雖然事務繁忙,卻並不煩躁。因為所在之地並不怎麼受到日本人的鉗制,自然也少了些在民族感情上的壓迫感。但是一回到上海,固然繁華勝之,人口勝之,卻讓人油然生出一股難以抗拒的窒息感。見到和自己相似面孔、相似神色的國人,不自主的覺得同病相憐,同感悲哀。

    不過,便是在這樣白色恐怖覆蓋的環境下,紅白喜事仍未間歇。到我們回來的時候,文家已經和唐家結了親,年輕美貌的文沁嫁給了病怏怏的唐家三少爺。至此,文家對於元存勖自是恨之入骨,可是,無奈文沁依然心未放下——據說她死也不肯傷害腹中的孩子,執意讓文家不要在此事上繼續聲張。以此為條件,她乖順的嫁給了父母所青眼的唐家少爺。

    這大概是諸多女子的必由之路吧。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有幾個人不是被父母的、家族的強大的力量左右抉擇呢?當年的方雲笙是,一向強勢的元存劭是,而今的文沁也是。甚至於文澍,也曾因為無法抵禦外在之力而為難……

    不過,文沁的所作所為已經讓我十分詫異。哎,想不到她對所愛的男人竟然如此用心,遠勝於我,幾乎稱得上「忠烈」——這原是形容臣子對君王的心意,此刻用在她身上也未嘗不可。她的心裡放不下元氏,可謂「忠貞」;能夠以一己之力和父輩抗衡,自然也算得上「剛烈」了。

    能夠抗拒這種強制力量的,要麼如我,在父母的寬容乃至縱然之下,一走了之。要麼如元存勖一類,天不管地不管,犯了錯、失了手還有人在一旁幫忙料理後事解除憂愁。

    可惜,這兩類人,猶如異類,在眾人眼裡,多少有些怪胎。當我回到上海的時候,發現晉商諸人談論的不僅僅是文沁嫁入唐家的事——那件事已經過了氣;還不忘談論我和王家的事——那就是為什麼我依然老大不嫁,東奔西跑,絲毫不尊女子自重之道……

    奇怪的是,在受到外族的壓迫和折磨,而無以自救之時,這個古老的民族便發揮舊有的傳統——折磨自己人。越來越多的人推崇孝道,推崇三從四德,倡導什么女子無才便是德……一派復古之風。

    和母親說起來,她只是勸我寬心,不要多想,也不必多聽。因為在一個錯亂的世道上,你怎麼走,都難以走出完全正確的路。

    果然母親是見過世面、頗有智識的女人,她短短的幾句話便讓我轉換了思維,如陶淵明所寫的五柳先生似的,「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在現在這個一千二百萬平方公里內天聾地啞、而只能聽得見人間哀嚎的世道里,能活著,能說話,能吃飯,還有什麼不足?!

    回頭想想大哥留下的產業,也是如此,順其自然吧。撕破的關係不必費心彌補,潛在的機會倒是可以把握。由是,我儘可能減少在本土的生意往來,漸漸淡化和那些所謂世交好友的來往,而一步步將家族產業的重心挪向東南亞一帶。甚至打算派人去歐美一帶看一看,畢竟,如果戰爭結束——我相信它終有一天會結束,棋局先布,到時候也好落子。以此也能解決生意上的一時艱難,同時不誤王家之業的長遠發展。現在,無以伸展手腳的情況下,如我一類頗有想法之人自然只能老老實實的呆在籠中,以家庭和個人安命為主,小心翼翼,不惹當局,等待時機。

    這期間,我抽了幾次空隙,去舞月樓看了看蘇曼芝,她似乎有些好轉,但也不大愛和人說話,見了我,有時傻傻的笑,有時又默默的哭。我知道她心裡的苦楚,卻也沒有什麼辦法寬慰她。如果有一個人像母親寬慰我似的來說通她,也許會好些;可是這樣的人並未出現。蘇曼芝的哥哥債務纏身,依舊困在香港,須四處躲避債主;而她曾經的、也是唯一的所愛梁復,此前倒是來看過蘇曼芝,但自從我自棉蘭回來之後,還一直沒有見到過他。聽林秀娘說,梁復已經有兩個多月沒有出現在小公寓了,這讓我感到甚是奇怪。

    第百六十章復仇身死

    在這樣的上海,有的人會選擇縮在籠子裡,有的人則會選擇破籠而出,哪怕付出生命代價也在所不惜。而我,誠然低估了一些人的勇氣。

    一日傍晚,我和小楊從外面辦事回來。因為小楊在後面和一個要回店裡的夥計交待事情,我便一個人先往公館方向走。就快到門口的時候,忽然眼前一晃,一個人從牆角下鑽出來搶在我身前,一下子捂住了我的嘴,輕聲喊了一聲:「別叫!」

    我當即大吃一驚,什麼人膽敢在王家公館門口突襲主人?

    幸而小楊眼疾手快,忙從不遠處追來,見此人手中沒有武器,便上前一拳將其打倒在地,三兩下制服了他。

    借著半明半昏的月光,只見那人戴著黑色的口罩,蒙住了一半的臉,看不清容貌。

    那人歪在地上,掙扎著要爬起來,緊張的瞄了一眼四周,忽然拉下口罩,叫道,「我不是壞人!我是梁凱,是梁復的弟弟!」

    我聽了,忙叫小楊住手。這時公館裡阿吉也已經帶著幾個人出來了。

    他又重新戴上口罩,很緊張的看了一眼路口,焦灼的低聲說,「二小姐,求你救我!有日本兵在追殺我!」

    我這時才發現他外面套著一件極不合身的灰色大褂,裡面穿的卻是職業醫師的白色衣褲;他的褲子上沾著幾道鮮明的血跡,只是被塵土滾了又滾,已經有些模糊。

    雖然他像極了一個逃犯,可是這個青年的眼睛告訴我,他並不是一個壞人。也許他真的是小梁的弟弟——我見到這番景象,便讓他先進屋再說。

    我把他悄悄帶到一間小客廳,為免多生是非,讓所有的僕人都迴避了,只讓小楊和阿吉兩個人留下。

    「究竟怎麼回事?你是梁復的弟弟?」

    我看到梁凱灰頭土臉、一身狼狽的樣子,頗有一種不妙的感覺。此前聽小梁說過,他弟弟在北京念書,怎麼會突然跑到上海來了呢?

    梁凱忽然嗆住了似的,無聲的埋下頭去,用一雙細嫩的手掌狠狠的抹了抹臉——我看到了他的眼淚。

    「是不是梁復出事了?出了什麼事?」

    「我哥他——他被日本人害死了!」說著,梁凱痛苦的低聲哭起來。

    我當即一驚。小梁他——

    原來日本人占領上海租界區之後,一些軍官聽說梁復針灸及按摩手藝一流,便請他去做專職醫師。梁復認出其中一個便是當初強暴了曼芝的山本,便想趁給他按摩時找個機會刺殺他,但因山本很少單獨行動,於是叫來自己的弟弟做幫手。

    「我哥他不想連累我,只讓我扮成助手在外面幫他放風。誰知道山本那個人狡猾得很,在他的按摩板下藏了槍,哥哥就、就被他打死了!我趁亂逃出來,現在他們肯定在四處搜查我——」

    梁凱越說越激動,可以看出他內心又傷痛,又害怕。畢竟,他只是一個學生而已,沒有梁復那樣不畏生死的愛和那勇猛無謂的復仇之心,怎麼能夠承受這般戰戰兢兢的恐懼?

    我忙叫他換了衣服,給他準備錢財和乾糧,準備趁日本人還沒找到這裡之前,最好讓小楊趕緊送他出城。

    「可是這會兒城門就快關了——」小楊有些躊躇。如果半路上遇到日本軍調查,恐怕更為棘手。

    「那就明天一早,怎麼樣?」

    小楊還未說話,只聽門外傳來一陣咚咚的猛烈的敲門聲,喊叫出的是日本話。

    梁凱像受驚了鳥兒似的,臉色頓時變得異常蒼白,他慌忙的站起來,連杯子裡的水撒到身上都沒發覺。我拉住他的手,讓他不要怕,便叫阿吉帶他去地下室躲一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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