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五十五章 斷絕紅塵
2023-10-03 20:22:12 作者: 池其羽
陶伯年看著義無反顧、神色決然的陶淑儀,手裡的槍不由得顫抖了一下,漸漸低了下去。陶淑儀看著他,眼睛裡已經噙滿了淚水。她的聲音細而顫抖,卻講得字字清晰,一絲不落。
原來,阿瀾是陶伯年與一位土著女子的私生女,那女子在生產時已不幸去世。陶伯年本懷愧疚之情,但又畏懼此事有損剛剛起步的事業和聲譽,便將孩子寄養在秦氏的咖啡莊園裡,假託在雲南撿來的孤嬰,由陶府的一位老婆婆跟去照料;至於其身份,合家上下只有陶伯年和秦老爺以及那位老婆婆知道。多年之後,阿瀾與秦玉峰意外相識相戀,時為晉商首領秦老爺認為此事有辱門風,影響兒子前途,便找到陶伯年,讓他帶走阿瀾,如若不成,則將陶伯年從印尼華商里除名——果真如此,陶伯年辛辛苦苦建立的一點半生事業就付出流水了。陶伯年找到阿瀾,告知其真實身份及事情原委,並不想離開秦玉峰的阿瀾本欲自盡,以避生父和所愛的兩難。但在那位老婆婆的勸說下,最終選擇遁入空門,斷絕紅塵,再不與秦玉峰相見。待秦玉峰迴來之後,秦家人便告知他說阿瀾思念故土,已經回到雲南。秦玉峰當時自是痛不欲生,滿心懷疑,本欲四處去找,但一方面迫於父親的強勢,一方面礙於國內戰事爆發,最終無法成行。數年之後,佳人已經杳然無音,不知何方去也。
而這件事,陶淑儀便是從那位已經於三年前去世的老婆婆遺留下的一封書信里得知的。那位老婆婆臨死之前曾經著自己的兒子回到陶府,送一封關於阿瀾下落的書信。恰逢陶伯年不在,這封書信就落到了陶淑儀的手裡。陶淑儀追尋著細問了那位婆婆,才知曉此事原委。而那時,阿瀾已經離開印尼,遠走他方,從此杳然。
想不到陶淑儀竟然有如此的忍力!在此之前,她一直默默隱藏著自己「知道」這個秘密的事情,既不問詢父親,也不告訴秦玉峰。而是自己,一個人很有主意的知曉和守護。
而到今日,眼見自己的父親又被權力與地位遮蔽的眼睛,意欲憑藉自己的位高權重製服秦玉峰,陶淑儀自然無法再忍,便將這件十五年前的舊事和盤托出。
「你是說,阿瀾沒有死?」秦玉峰震驚的看著陶淑儀,又求證似的看了一眼陶伯年。
「她沒有死,但已經等於死了。」陶伯年冷著臉色,說道。
如我等人看來,誠然,阿瀾無論如何是陶伯年的女兒,就算出身卑微,有損其聲譽,難道真的沒有一絲父女之情嗎?
「這是為什麼?」秦玉峰心中自是翻江倒海。
「是你父親的命令。他讓你永生永世不能再見阿瀾。他不容許自己那個高貴的家族被人玷污。」
「爸爸,您為什麼不肯直接回答秦大哥的話?我來說,當年您按照秦老爺的指示做了,送走了阿瀾,切斷一切聯絡,由此贏得了秦老爺的信任,所以才能得到他的首肯,得到今天這個華商首領的位子。是不是?」陶淑儀看著他的父親,道。此刻,她的臉上依舊沒有淚,有的只是對她父親的一種冷意,和看待這件事的出奇的冷靜。
因為,她已經徹徹底底看透了父親的心機和伎倆。——如果說阿瀾的事幫助陶伯年取了秦老爺的信任和支持,贏得了華商首領的名號;那麼,淑儀這個女兒,則是籠絡秦氏繼承人的最好魚餌。就算秦玉峰娶不了阿瀾,可以娶淑儀,無論哪一個,陶伯年都將是勝者。
這也是為什麼,他對秦玉峰的行蹤如此敏感,對於我的出現這般敵對,因為我們的動向離開了他的預判,產生了讓他丟失「聚寶盆」的潛在威脅!陶伯年對待兩個女兒的所為,無論是被迫還是主動,可謂用盡了心機。
秦玉峰怔了片刻,忽然拔開步子,急促的走了出去。陶淑儀看了她的父親一眼,也跟著秦玉峰離開了。
我和小楊扶起元存勖,朝外面一步步走去。偌大的客廳里,只剩下陶伯年攤坐在椅上,低聲念叨著:「我的女兒,女兒……」
第百五十六章緣來緣盡
不知道他念的是哪個女兒?如果是阿瀾,她的命運誠然讓人悲哀——從小就被逐出了陶家,去了秦府,被迫與家人斷絕;後又被秦府逐出,被迫與戀人斷絕。我終於明白為什麼阿瀾會選擇離開,因此這裡的每一寸土地都處於那些占領者的地盤,而那些占領者都在極力排斥著她。對於阿瀾,無家可言,無愛可依。
或者,他所念的是淑儀。他辛辛苦苦培養的金枝玉葉,本是他後半生最好的棋子,助他鞏固地位掌控權力,但這一幻想卻又破滅的危險。他這把老骨頭已經遭到了自己女兒的厭棄,將來何以為伴呢?
名號,金錢,權力,地位……在有些人看來,是他們絕情決意里唯一可供取暖的火種,只有當他們的心遭遇天寒地凍的摒棄時,才曉得,那些原來都是冰冷冷的沒有溫度的枷鎖!
可是,多少年來,這枷鎖已經根深蒂固,鎖進骨髓,難以改變了。遭人厭棄,孤苦無依之時,唯有與銅臭相伴到老。
我和小楊把元存勖送到附近的醫院。幸好他受的都是皮外傷,沒有傷筋動骨,醫生說在醫院裡休息一兩日便可好轉。才辦完手續,陶淑儀便來醫院找到了我,讓我去看看秦玉峰。
「他怎麼了?」
陶淑儀搖搖頭,「他一直在海灘那裡,已經坐了一個晚上,我擔心他想不開。」
我便和陶淑儀一起到了悅瀾海灘。烏蘭的蒼穹之下,海浪深得融入了暗夜,只見那個曾經健碩的身影忽然變成一片孤弱的葉子,在這天與海的銜接成片中,格外渺小,格外空虛。只需看一眼坐在那裡的背影,便可感覺出他已經絕望得欲棄塵世。
「阿峰——」這是我第一次不再稱呼他為「秦先生」。因為他曾經說過,我不必這麼客氣。
他抬了抬頭,向我看了一眼,依舊默然。許久,他才緩緩說道,「以前不確定阿瀾在哪,是否活著,尚有幻想在心;而今,知道她還活著,卻是活著都不肯見我,都要遠離我的所在,反而倍加沉痛。」
「緣來緣盡,緣淺緣深,都是上天註定的。阿瀾既然決意飄搖四海,不問紅塵,那便表示:你們的緣縱然深,卻已經盡了。」我輕輕說道。
「我該怎麼辦?」他的眼睛,痴然望著眼前的海。
「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人的一輩子,能有多長?長久處於悔過與猶豫之中,徒然受苦,一無所得。」
「如此,讓我獨自飲下這苦楚吧。」
「可是,飲下這苦楚的人並非你一個人啊!何不放下過去,重新開始?」我勸慰道,忽然覺得這句話像是勸慰自己。
「淑儀對我的感情,我自然知道。然而——多年來,這中間,一直隔著一道屏障。」
「無論這道屏障是她的父親,還是阿瀾,現在都已經不存在了。」
「我對不起阿瀾。」秦玉峰沉痛的說道。
「我倒欣賞已經飄然而去的阿瀾,她此刻的心一定是最靜的。她若放下,你又有什麼可以牽繫的呢?這多年來,難道你的清苦還不夠嗎?神瑛侍者灌溉絳珠草,所求的並非是後者一生的眼淚,乃是其重新來過而再續情緣的勇氣。」
秦玉峰似乎受到了些許觸動,道,「數度讀紅樓,從未有這樣的感知。我不知道,這會是阿瀾的所願嗎?」
「你我皆非阿瀾,自然不知其真意。只不過,想想人之常情就知道了。她若真心愛你,絕不願你痛苦終生。」
秦玉峰搖搖頭,道,「浮生若夢,荏苒間白髮已生。再不明白,真是白活了。」說著,他便拉我站了起來,一起走向一直守候在海邊別墅旁的陶淑儀處。
月下的她,與那日初見時午後光影里的女子相比,剝離了無名的妒意,而多了幾分自珍自謀的睿智。
臨別時,秦玉峰忽然說道,「那日你問我,如此幫你究竟為何,我那時不能確定,現在卻是可以明說,只因你雖非紅顏知己,卻是忘年知音。」
「忘年?你並不老。」我聽了,淺淺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