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十一章 巨蟒吞象
2023-10-03 20:22:12 作者: 池其羽
第百十一章巨蟒吞象
王家滬上十一家茶莊轉手的事情很快就傳開了,各種傳言都有,有說倒閉了,有說賣了,還有說是抵押出去的;有說是因為德元犯了事,還有人說是因為我抽大煙。
什麼說法我並不關心,總之殘酷的事實就是:大哥給我留下的鋪子又少了十一家,而且是利潤豐厚、經營紅火的十一家。
我幾乎已經沒有顏面再出門見人,然而母親安慰我說,「破財消災,並不是壞事。」她只是為德元去東北感到傷心。我勸她不必擔心,過幾天就讓常掌柜等人安排德元直接去瑞士,連同明曦一起,到那個美麗而中立的國家尋到安寧。
在這樣一個國難與家難絞纏之際,錢財都是糞土,只有保住王氏後人的性命,才是長久之計。為此,我將香港餘下的二十萬家族母金全部換成英鎊和美元,幫助德元和明曦實現他們曾經嚮往過的願望——出國留學。
想到這,我依舊光明正大的忙碌起來,在小楊、阿吉等人的陪同下到幾位掌柜的家裡走動,商量接下來的生意事宜。
沒過幾天,一日在街上偶然遇到元存勖。見了面,他便饒有興趣的問,「聽說你又打算賣一批鋪子?」
我本來還留著幾分對他的謝意,在他大哥的對比下我也會念及幾分他的好處,但聽到這句話,不知為什麼那些好的情緒瞬間一掃而光——也許是觸動了我對家族、對大哥的愧疚吧。
於是,我恨屋及烏的回答道,「遲了,已經賣了。」
「哦?出手果然利落。賣給誰了?」
原來他還不知道這筆交易。
「不必你操心。」我淡淡的說。雖然他也許並無惡意,只是來探個究竟,但我不想因此再惹是非。現在情況已經很清楚,元存劭視我為對頭,不能容忍我「利用」他弟弟。
「生意場上沒有不漏風的牆,不說我也知道。何須保密?」他胸有成竹的說道。
「那是你自己的事。」我故意表現出冷漠的神態,轉身欲走,不想多言。
「又是老樣子。好像怎麼做也不能暖化你的冰冷的眼睛!」元存勖納悶的看著我。
「因為這是冬天。」我如其言的冷冷一笑。
「好,『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想不到他還挺會引用。可惜,雪萊的詩從他口中吟出來,完全變了一個味。
「言歸正傳,你是不是把滬上茶莊賣給了我大哥——我聽說的。」
原來他知道。說不定,從頭到尾都曉得。
「不是賣,是給,是白送。」
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強調道,直接讓他噎住。同時心裡罵著王八蛋,他明明知道,還要在這裡像警察一樣盤問我。
「這話我不懂。滬上這些茶莊可是你們王家的招牌啊!你不賣,他有什麼本事從你手裡搶食?」
「當然,他哪有這個本事?」
我硬聲說道,卻就此戛然而止。真不想跟他糾纏,再說下去,只會再度激起內心的怒氣。
元存勖「哦」了一聲,恍然大悟,緩緩說道,「日本人。」
我沒有多說什麼,招呼了小楊和阿吉,上車便走,連一句「再見」都懶得和他說。
回到家中沒幾日,就接到了一個包裹,裡面只有薄薄的幾片紙似的東西。起初還以為是文澍的信,匆忙打開,然而一看裡面,便呆住了——是元存劭和我簽下的合同。
他為什麼這樣做?這個「他」不會是別人——除了元存勖,恐怕沒有人會這樣幫我。難道他又要提出什麼條件?想了種種方案——是開口要真金白銀,還是逼迫我以身相許?亦或又有什麼新伎倆?然而,除了這一紙合同,其他什麼都沒有。此後的幾天,一個電話、一個口信都沒有。就這樣,合同解除了。
王家滬上的茶莊失而復得,幾個掌柜的得知後,分為慶幸,而我,卻是說不出的著了針一般的痛。也許我應該道聲謝,但終究沒有——因為不久我便聽到一個更為爆炸性的消息:
元氏兄弟瓜分了渠家近百家典當行的產業。
這一幕劇,上演的誠然是晉商圈裡的「巨蟒吞象」。
想想也是,什麼樣的誘惑能夠讓元存劭甘願放棄王家的滬上茶莊?唯有價值更高、資產更富的渠家典當行。
自然,山本那條蛇是少不了分一杯羹的。
精明如元氏,所依靠之山,又何嘗不是日本人?然而我並沒有為此生氣,時勢如此,誰又能說誰是必然的對、誰是絕對的錯呢。
第百十二章茶之歲華
不久,德元和明曦出國的事情已經辦妥,不日便啟程,母親、大嫂和我幾個家人送他們離開上海,固然不免傷感,但想到他們從此避開戰火,終究感到安慰和寬心。一日偷閒,我便去舞月樓的小公寓看望蘇曼芝——她沒有什麼好轉,依然神志不清,不過已經能夠在傭人的幫助下進食了。只是依舊整日守在一個角落裡,不說話,也不愛動,像一個雕塑似的。不過元存勖已經為她請了醫生,定期來探視,只是需要時間慢慢調理。
出來後,元存勖送我出門,問我晚上有沒有時間,想請我看戲。我辭說沒有時間,下午已經安排好了和幾位掌柜的見面,要談一些事宜。
「真的不去?」他說著,已經把兩張票攤開在我面前。
是改編易卜生的,已經在大劇院裡上演了三四天,據說反響很好,正好符合當下一些追求新式婚姻關係的年輕人的口味。
元存勖也許認為我是一個現代的獨立女性,自然會喜歡這樣的戲劇,其實我的骨子裡從來沒有越過中國傳統文化的束縛,看了也是白看。
他不容我多說,只說晚上連演兩場,到很晚才結束,可以等我完事來接我。看到他如此積極的示好,我本來並不想接受,但是念在他悉心照看蘇曼芝和屢次出手幫忙的份上,又不忍拒絕,便答應了,約定了地點和時間。
離開舞月樓,便去了王家在上海徐家匯的一處茶莊。也算是日前虎口下倖存的產業吧,和李掌柜、夏掌柜、方雲笙等幾個主事定在那裡開華東區的業務會。由於事情比較繁雜,一直開到下午三點多。
說完事,其他人便都走了。方雲笙留在最後,忽然說有一樣東西給我看。我自然很是好奇——這個年月還有什麼稀奇寶貝?
他從一扇玻璃茶柜上取出了一個紫砂的罐子,抓住了一把茶葉,放到我鼻子前,說,「聞一聞。」
我輕輕的嗅了嗅,一股奇香撲鼻而入,沁人心脾,不禁欣喜道,「可是安溪新產的鐵觀音?」
福建安溪的鐵觀音擁有與眾不同的奇香,清爽怡人且香味持久,素有「七道過後有餘香」之說法。不過,由於這些年戰亂的緣故,很多茶樹或是被毀、或是荒置,種類已經有所缺失。還有一些地方由於民生艱難,將茶園改為種糧田地,反覆燒挖後,許多珍貴的茶樹已近絕種。聽母親說,安溪鐵觀音的部分茶樹即是如此,幸而大哥早些年派人在那買了一塊地,對部分珍稀樹種進行了移栽。沒想到多年過去,這些樹竟然已經長大成材,可供採摘了!
「來,品一品。」
說著,方雲笙取出一套茶具,開始分擺茶器,溫壺燙盞……和大哥同學多年,又在王家浸染許久,他對飲茶的一套程序再熟悉不過。
看到他嫻熟的手法,忽然覺得時光陡然倒流,回到了多年前的青蔥歲月,那時候,大哥、我還有雲笙,都是那麼年輕、愛玩、樂於享受……
二十多年過去了,仿佛一切都沒有變。他還是他,我還是我。曾經,兩道即將相交的線,被外在之力分成了萬里之遠、七年不見,而今,我們又回到了那個記憶中的起點。可是,上天還會我們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嗎?允許我們再續前緣嗎?
不會了。不會了。
我在心中潸然一嘆,看著他將聞香杯里的茶水慢慢旋轉倒入品茗杯,給我遞來一隻翠碗,開始搓杯攏香,輕啜慢飲,細細的賞玩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