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三章 舞月失魂
2023-10-03 20:22:12 作者: 池其羽
次日一早,我便在小楊和阿吉的陪同下趕去了舞月樓。林秀娘和那個叫做阿美的女人早已等候在那裡,引我到了一個與舞月樓相鄰的二層公寓。上了樓,在一間收拾得很乾淨的臥室里,我見到了蘇曼芝——她抱著頭,獨自守在一個房間的角落裡,頭髮凌亂,遮蔽了臉,地上滿是撕成一條條的白布——那是給她包紮傷口的繃帶。她的臂上和手上露出一道道淤青,像是被手抓、被鞭子打過的。
我看了,心如刀絞,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我形容不出。我只知道,這些密密麻麻的繃帶就算包紮了她的外傷,也無法包紮她的刺骨的心傷。
我輕輕喚她,她不抬頭,也不理,看那樣子連我也不認識了,或者,她不想認識。
林秀娘把我引出來,說她受了這樣的恥辱和折磨,至少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來緩解。她說元存勖會派幾個近人密切看著她,避免她想不開,尋短見。
我聽了,只好退了出來,留她一個人在房間。然後隨著林秀娘去了舞月樓——無論多麼難受,總還是要去和元存勖道聲謝吧。
和林秀娘談話之間,我才知道這件事的原委——原來日軍駐紮在渠家大院之後,一個叫做山本的日本軍官見到女主人蘇曼芝貌美,便心生歹意。渠家的老爺子和夫人試圖阻擋不成,撞牆而亡;家丁上下見老主人雙雙棄世,有的反抗,有的出逃,也有的乖乖投了降。而那時,渠紹祖正在百寶門豪賭——得知事情發生之後也沒敢回家,聽說帶走了一大筆錢不知躲到何處去了。
至於元存勖是怎樣把蘇曼芝救出來的,他自己沒有說,我也沒有問,只是對他表示了感謝。而他,也沒有再怪我「逼求」他虎口救人。
看到外面形勢如此混亂,元存勖決定讓蘇曼芝暫時留在舞月樓旁邊的公寓裡,由他派人專門照看,請醫生,療傷病,調心理,等等,幫助她慢慢恢復——畢竟,這是短時間無法緩解的問題。對此,我也沒有異議,只是疑慮著要不要告知蘇曼芝的哥哥——他是蘇曼芝在滬上唯一的親人。蘇曼芝的哥哥此前一直在廣東、香港一帶經商,據說上一年生意上受到了不小的挫折,產業凋零,還背了不少債務,自從曼芝出嫁後已經許久不回國內。如此想來,此刻便是送去消息,恐怕他一時也趕不回來,也不會有什麼辦法改變情勢,而萬一再生出衝動之舉,只怕還會惹禍上身。何況,現在日本兵已經全權占據了滬上,對於市民出入戒備森嚴;行走在道路上,燒殺搶掠隨時都有可能發生,讓他回到這裡無異於進入死亡之谷。與其如此,還不如暫時不要通知。
我和元存勖一同商量了一下,決定等蘇曼芝的情況稍微好轉一些,再向她的兄長報送消息。
見到元存勖如此體貼人情,惜護故人,曾經讓我並無好感的舞月樓忽然變了樣子,變了境界——它不再是貴族們風花雪月的娛樂之所,而是解救知交於水火的人家聖地;不僅是蘇曼芝的庇護,也是我的一份寄託。
這樣想著,我只覺得一顆心忽然被放空了,似乎想去填充一些慰藉,但只覺兩腿發軟,腦袋暈眩,不由自主的倒了下去,在旁的元存勖趕忙扶住了我。
「槿初,你怎麼了?」
我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後背滲出一層冷汗,幾乎就要浸透里外的衣衫。只覺得有兩根手指貼著我的額頭觸摸了一下——元存勖在診斷我的情況。
「你太緊張了,我帶你去歇息一下吧。」說著,元存勖擔住我的胳膊,讓我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他的肩上,一步一挪的走到了一間僻靜的會客室。
第百四章心生憐意
坐在客室里,我只是呆呆的發愣,眼睛、耳朵、頭腦仿佛完全不聽我的使喚一般,想動也動不起來,像神經失常了一般。不由自主的,我的頭沉沉的低了下去。這一刻,我只想變成一個烏龜,縮到自己的殼裡,不要再看見有形的血,和無形的血。
「來,喝點糖水。剛才測試了一下,你的血糖很低,才導致頭暈。」說著,元存勖遞過來一杯溫度剛剛適中的糖水。
我輕輕抿了一口,覺得一股熱流直入心脾,果然舒服了一些。這樣一口一口的喝了多半杯,終於不再暈眩了。這時,我輕輕的道出三個字:「謝謝你。」
他凝然看著我,道,「你在發抖嗎?」
我點了點頭,獨自瑟索著。
他伸出雙臂,小心翼翼的摟住我的肩膀,道,「有我在,別害怕。」
我低著頭,依舊說不出話。
其實,恐懼在我心裡占據的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是傷痛——為可憐的曼芝,她嫁到渠家還不到一年,一朵花樣的女子就遭遇到了如此摧殘!而對渠紹祖這樣的敗類,我已然絕望,連恨他的餘地都沒有。而日本人——我無法想像!
「都已經過去了。想哭,就哭吧——」他把我靠在他的懷裡。
被他輕輕一擁,我的冰冷的身體似乎喚回了幾分熱流。我用力的微微抬起了頭,看著他——看不懂,道不明。只有一股眼淚憋在眼眶。
靠著他的肩膀,許久,我才放聲哭出來,淚珠滾滾,濕遍臉頰,沾濕了他的衣領。不知這樣哭了許久,只覺得兩隻眼睛如同活水的泉眼,流淌不息。
這時,吱扭一聲,是門被推開的聲音。能夠感覺出一個人站在了不遠處的門口——但沒有走進來,只是站著。
我發覺了氣氛的不對,但沒有氣力抬頭,只是竭力扼住了哭泣。
「二少爺,您為什麼,為什麼還要這個女人?您忘了她是怎麼對你的——」
那個細嫩的聲音再熟悉不過了,是文沁。
文沁雖然已經跟在元存勖身邊很久,但和林秀娘等人一樣,依然使用這種畢恭畢敬的稱呼。不過,此時她的這份恭敬只是對於元存勖,對我就不一定了。我沒有回頭,也能感覺到文沁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刺向我的後背。
「你出去。」元存勖非常冷靜的說出三個字。
我只能感覺到元存勖的喉結微微動了一下,然而他抱著我的姿勢一點沒有變。不過,我還是轉過身來,拭乾了眼睛,只是並沒有看向文沁——我知道她在生氣、吃醋,但不知該如何解釋。
文沁見我如此,以為我故意端著架子,示威於她,頓時蹙眉嗔怒道,「二少爺,您為了她和大少爺鬧翻,為她付出您應得的家產;可她呢,她什麼情也不領!您怎麼可以——」
聽她的語氣,很顯然是在替元存勖打抱不平。我能理解她的氣,卻不能接受她的憤——女人的心真複雜,不僅裝了自己的過去未來,還得裝著所愛之人的前世今生。
「這裡沒有你的事。」元存勖厲聲說道。
「王槿初小姐,我知道不該和你這樣說話,可是今天我想問個明白——你剛剛拋棄了我哥哥,害得他不顧死活硬要上戰場;現在你又來這裡找二少爺,你、你對得起我哥哥文澍嗎?」
原來她的這股怨氣都是衝著我來的。我從座椅上站了起來,冷峻的看向文沁。我此時的舉止確實讓她有所誤會,但是她不能以文澍來刺激我——她可知道,我心中對文澍是多麼愧疚和惦念!
文沁不會看到這一面的,因為我從來不會把心思展露人前,故意裝出什麼慈悲的模樣。所以,她以為我是狠心的。對此,我依舊無法解釋。
似乎被舊恨新仇一起逼住了似的,文沁義無反顧的走上前,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她霍然用力的抓住我,似乎就要與我廝打起來。
我吃了一驚,還沒來得及掙脫自己的手,這時,身邊的一隻胳膊一揚、一抖,一個響亮的耳光已經甩了出去——文沁的半邊臉頓時紅腫起來。
文沁死死的盯著元存勖,卻沒有絲毫恨意,只是不解——不解。片刻,她才哭出來,狠狠的瞪了我一眼,跑了出去。
「去看看她吧,外面這麼亂——」我低聲說道。
元存勖看了我一眼,便起身走了出去。我看到他叫來了一個男僕,大意是說去把文沁送回家云云。不等他回來,我便快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