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是柔情
2023-10-03 20:22:12 作者: 池其羽
那些蠻人散去之後,林秀娘陪同我們一起開回了王公館。小楊和大嫂他們開在前面,林秀娘載著我在後面。到了門口,我本想請她進去坐一坐,林秀娘卻說舞月樓還有事,需及時趕回,便要就此道別。我只好道了謝,下了車。
沒走進步,林秀娘忽然搖開了車窗,對我說道:「不要謝我。」頓了頓,補充道,「如果不是看在二少爺的份上,我不會出手救你。」
她的語氣中說不清是酸,還是冷,亦或是怪。
「我知道。」我的嘴角不自覺的抽搐了一下。
也許是天意吧,她是元存勖身邊的女人,厭惡於我本是理所當然;但今日偶然撞上此事,卻於心不忍,只好違心的出手救我。我理解她的心思。
「但是,我還是要謝你。是你救了我,不是他。所以,我也不必感恩於他。」我的話聽上去也許很冷,但卻是事實。
——元存勖已經離開上海了,為什麼還存在於我和另一個女人的對話中?想到這,我只覺得滿心沉重和疲倦。
林秀娘見我如此,便推開車門,下了車,走向我,問道,「你為什麼這樣對他?為什麼逼他走?」
她的眼睛逼視著我,像是一定要逼問出一個答案似的。
忽然覺得,我本來是有理由不怪罪自己的,且可以就此麻木得不去想關於元存勖的任何問題,走了最乾淨,從此再無是非。但此刻,林秀娘連串追擊的問話,讓我無以回答,無以爭辯——我並沒有逼迫元存勖離開上海啊!總之,關於他的這些問題,我無法繼續逃避。然那些事,又怎是一句話說得清的。於是,我只好別開臉去,望向遠方的天空。
真希望此刻元存勖自己站在這裡,自己來回答,來解釋!
「他對你還不夠好嗎?」
「他對你們也好。」
「是,我知道他待我們也是好心,卻不是一樣的。」林秀娘輕聲說道。
「一樣如何?不一樣又怎麼樣?我沒有勉強他,也沒有逼迫他。他怎樣對我是他的事,我怎樣對他是我的事。你們眼裡的『好』,對我也許是毒藥。」
我看著她,一字一句的說道。
「毒藥?」她不能信。是啊,她怎麼能理解我的位置和感受,正如我不能站在她的位置去感受元存勖一樣。
「從我第一天見到他,就知道她待我們不同於其他老闆,再沒有遇到任何一個比他更善良、更為我們考慮的人了。」
我看著她沉浸在回憶中的樣子,不想多言,也不忍打擾。
「我們的心裡,都忘不了他的好。只有你,偏偏和他作對。哼!你一定是一個沒有心的女人。」
她的話固然刻薄,但無論她說什麼,我都不想為自己解釋。
她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取出了手槍,仔細的摩挲著,端視著,像一個母親滿含深情的欣賞著自己的嬰兒。我的心不由得緊張起來。
林秀娘的語調輕輕的,像風吹過這片小徑,無聲無息之中,暗藏著凜冽。
「你知道嗎,王小姐?用槍,是二少爺臨走前特地教我的。他說,一個女人在外不容易,要會用槍才能保護自己,不受欺負——」
她說了沒有幾句,便有些哽咽,低了頭,獨自飲淚。
這幾句話雖然簡短,卻使得我不禁默然。想不到元存勖對女人真是用心。不過,此刻這句「用心」是我真心實意的贊語,不再是諷刺和不屑。
「如果他知道今天你靠這個本領救了我,不知道是高興,還是傷心。」
一直沉默的我終於說出了一句話。我知道,無論我開不開口,恐怕今日都逃不過她的蓄意的懲罰。
果然,只見林秀娘忽然抬起頭,端起搶來,將槍口瞄準了我——
第九十章春藏錦繡
那一刻,我的心跳幾乎靜止了。也許是惜命怕死吧,好像死神方才還在和我聊天,忽然就給我貼了奪命條。但也許,是極其的詫異——我沒有想到,林秀娘竟然是這樣恨我,她會選擇,在救了我之後,要來親手殺我。
黑洞洞的槍口對準我的臉,那裡面的黑暗瞬間漫開來,像是無盡的夜。
「林老闆,請住手!」
不知道什麼時候,小楊已經出現在拐角處——我想,他一定是看到我許久沒有進去,擔心我才出來探看的。
小楊伸出一隻手,打著祈求和調解的手勢,快步走過來。到離我們三四步遠的地方,停住了,看著林秀娘說,「林老闆,有話好說,請不要傷害二小姐。你要是想出氣,想發火,打我好了!求你了!」
小楊拍著自己的胸脯,一雙眼睛裡摻雜了焦急、憂慮和懇求,一臉容色說不出的複雜。
我看到林秀娘的手指微微動了一動,像是在猶豫接下來的動作。她在沉思什麼?是一槍斃命,還是像此前那幕一樣,朝我的腳底打下一槍,以示威脅?算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怎麼還有這等功夫揣測別人的心思?於是,我閉上眼睛,屏蔽一切光亮,那雙帶著五分憤怒五分仇恨的眼睛,以及那一隻黑色的槍口。
大約過了三四秒的樣子,林秀娘放下作出了決定:她放下了槍。
「我不是不想傷你,只是不能傷你。傷了你,他會恨我一輩子。」
我的心跳恢復正常,但臉色卻是異常的*。看著林秀娘,忽然覺得悲哀,為自己,為她,為所有和元存勖有關係的女人。
「沒想到,你對他一片情深。」我看懂了她的神情,她的舉止,她的理性背後的熾熱的感性。
林秀娘沒有說話,只有兩道淚珠滾了下來。只見她眼角泛紅,淚花盈盈。那種神色,猶若梨花帶雨,讓人不得不為之動情,心生憐惜。
「我若是他,為了一個如此愛他護他的女人也不會離開。」我的心微微一痛,道。
「可是,你難道不懂一個道理嗎?一千個愛他的女子,比不上一個他愛的女子。」
林秀娘的這句話觸動了我的心弦,仿佛人生里從來沒有彈出這樣明亮徹悟的曲子。元存勖未必有她說得那麼「愛」我,但我相信林秀娘一定特別深愛著他。這兩份感情,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我並不因為自己成為元存勖的關切之人而自視優越,卻因林秀娘的痴情默守而心生敬意。
「你若捨不得,可以去找他。」
我見她如此心傷,有些不忍,便道。
林秀娘搖了搖頭,「已經有人去了。」
我剛想問出一個「誰」,但話到嘴邊,卻止住了。不管是誰吧,奼紫嫣紅開在他身邊,不寂寞便是了。
「你還好嗎?要不要進去歇一歇?」
此刻,我們兩人均已經恢復了正常,猶如剛剛見面時一樣。看到林秀娘有些傷心過度似的疲倦,我頗為擔心。
「我很好。只想求你一個事。」她忽然抬頭道。
「什麼事?」
短短几分鐘,林秀娘忽然從殺我到求我,簡直是天與地的轉變,不過我還是儘可能去理解她的過于波動的心情,去接受她突如其來的請求。
「二少爺他一直都很喜歡玫瑰,說玫瑰雖然帶刺,卻不掩其清美。但是離開上海之前,他把舞月樓種養的所有玫瑰都毀了。我聽聞二小姐擅長工筆,能不能給我畫一幅玫瑰?權作一個念想。」
我聽了,心中不由得有些潸然,點點頭,「好。」
時至今日,我才明白他一而再再而三送玫瑰的含義。
——含著幾分痛楚的美,大概是那種以烽火戲諸侯換來嫣然一笑最後導致亡國的褒姒之美,或是那種為一時快意而盡情撕扇子損物求樂的晴雯之美。可惜,美是美,一般人承受不起,也給予不起。
既允諾於林氏,次日,我便著人送了一幅畫到舞月樓,並在畫上題了一首詩,即唐人徐寅所做的《司直巡官無諸移到玫瑰花》:
芳菲移自越王台,最似薔薇好並栽。
穠艷盡憐勝彩繪,嘉名誰贈作玫瑰。
春藏錦繡風吹拆,天染瓊瑤日照開。
為報朱衣早邀客,莫教零落委蒼苔。
恰好休假在家的德元見我題詩,便問我這首詩什麼意思,說太深奧、看不懂。我便笑著解釋說,「春天萬物復甦,成就了錦繡;錦繡呢,為了報答欣賞他的人,要迎風而開,邀人共賞,而不是零落於蒼苔,萎靡於塵埃。這是一種積極入世的心理。」
德元聽了,若有所思的說道,「這樣說來,很有點像雪萊的那句,『冬天已經過去,春天還會遠嗎?』」
我看著德元悲傷之中不失朝氣的笑臉,道,「是啊,要想等到春天,一定要熬過冬天,不論多麼寒冷,多麼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