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一輩子很短

    僵持。

    在他們之間暗地裡進行著。

    她不願意，她沒有義務再陪他吃最後的晚餐。

    他表情淡淡的，手掌卻十分用力，僵持間，他淡若槐絮的聲音響起，「帶我坐地鐵……」

    時光迴轉，她還是走不出從前……

    眼淚在背著他的晚風裡滾滾而落，僵持的手，漸漸放鬆。

    在風乾了淚之後，被他牽著進了地鐵站，如同一隻被他控制的木偶。

    「從哪兒走？」

    「在哪兒買票？」

    「怎麼買票？」

    「怎麼進去？」

    「在哪邊等地鐵？」

    他總是用溫和的語氣問她，而她，卻從來就不理，神情淡淡的，猶如沒有聽見。

    他倒是耐著性子，不急不躁的，一直問，她不回答亦照問不誤。還好，有阿姨跟著，夏晚露不肯回答的問題，阿姨都替她答了。

    地鐵里，正好是下班的高峰期，人滿人患的，對於他這樣放著好好的豪車不開，偏來擠地鐵的行徑，保姆阿姨怎麼也不懂，只是盡職盡責地幫他，而他，一個腿腳不便的人，卻偏偏還用胳膊圈著她，儼然一對剛剛下班的普通白領。

    對這一切，她都漠視了。

    漠然，是最高境界，她和他，註定是路人……

    他帶著她去全聚德吃烤鴨。

    五年前，左家全家來此聚餐，她坐在他身邊，小丫鬟似的淨了手，戴了手套，給他蘸醬卷麵皮，而今天，他給她蘸醬卷麵皮兒，只差餵給她吃，柔聲細語，連旁邊片烤鴨的師傅看著都偷偷樂。

    她不言不語，不苟言笑，也不鬧彆扭，他給她什麼，她就吃什麼，一切都像是敷衍，仿佛只是希望這一切趕快結束，她好安安心心地回去。

    只是，別人怎麼也看不透這其中的端倪，只道是先生疼惜太太到極致了，這樣的女人煞是幸福。就連阿姨也以為他們不鬧了，笑著說，「這樣多好！先生多疼太太！小兩口兒*頭吵架*尾和，好好過日子唄！」

    她細細地嚼著烤鴨，漸漸明白，原來，幸福這玩意兒，真是別人看熱鬧，自己懂滋味的東西……

    別人艷羨的幸福表象下，卻是她的哀莫大於心死……

    吃完烤鴨，他並沒有馬上回去，而是搭地鐵又來到大院附近。

    她心中是有微微一驚的，來這裡幹什麼？但是，她不想問，心中有著明確的信念，後天就要回家了，那麼今天他要去哪裡，都隨便吧，就算去見蕭莟，她也是不怕的了，因為無欲無求，所以無所畏懼！

    「還記得嗎？那年正是槐花飛絮的時節，這附近槐花特別多，每次你推著我散一圈步回去，身上頭髮上都飄了一層白色的飛絮，我看不見，是你牽著我的手去摸那些絮兒，你說，這就叫白頭偕老……」

    「還記得這嗎？我來數數，一、二、三、四……九！沒錯，就是從路口到這第九棵樹，你抓著我的手在樹上刻了1399和1499幾個數字，被這片兒居委會的奶奶給抓了，還罰了款？你看看，這些字兒還在呢！」

    ……

    一路，他都指指點點地說，那些初戀的故事，仿佛已在他心裡溫習了千遍萬遍，他娓娓道來，如數家珍。

    然她，只是目不斜視地直視著前方，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眼神呆滯，眸光里沒有一顆火星，更不會對他指著的風景施捨一眼。

    他不知疲累，牽著她的手，猶自回憶，猶自回味……

    不知不覺，走到了老奶奶的烤白薯攤兒前，他讓阿姨停下來，大聲地喊，「奶奶！給我個烤白薯！」

    老奶奶翕起眼睛一眼，樂歪了嘴兒，「喲！這是寶兒啊！好久沒看到寶兒了！哎喲！這不是小露珠嗎？你們總算到一起了！我可牽掛著這事兒呢，寶兒我跟你說，自上回小露珠到我這兒來以後，我就天天惦記著呢，這寶兒怎麼也不來看看我呀，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他，我得告訴他小露珠回來了！現在可好了！不用我老婆子說，你們自個兒也能在一塊兒！這就是緣分，緣分就是個奇妙的東西！我說寶兒你這腿腳又怎麼了？」

    「沒事呢，不小心摔著了，奶奶，謝謝您！」他呵呵地笑著。

    老奶奶瞪了他一眼，「年輕人，可要保重著自己，照顧人很累的，之前眼睛看不慣，可把小露珠給累壞了，現在好不容易眼睛好了，別又來折騰人姑娘！」

    為了愛自己的人，要好好保重自己……

    他微微一笑，捏了捏她的手指，「聽見了沒？要好好保重自己……」

    她眼眶一熱，差點滾出淚來。

    這一路，他怎麼討好，怎麼低聲下氣，都沒能讓她落淚，卻因為他這一句話而輕易地牽動了淚腺……

    好好保重自己……

    這是他給她的訣別贈言嗎？今晚帶著她遛了這麼一大圈的，就只是告訴她，要她保重自己？

    她垂下眸子，隱藏了淚意，彼此保重吧，無論愛過，還是恨過……

    「咦，小露珠這話癆兒今天怎麼不說話了？」老奶奶覺得很奇怪。

    話題扯到自己身上來了，她對老奶奶怎麼可能狠心不搭理？她的教養不允許她這麼做！

    勉強笑了笑，「奶奶，我只是有點不舒服……累了……」

    「原來是這樣啊！那寶兒，趕緊地帶她回去休息去！瞧小露珠這樣兒，臉色還真不好！」奶奶給他們包了幾個大白薯，塞進他懷裡。

    「謝謝奶奶，下回再來看您！」辰安說著抬頭含笑看了她一眼。

    「下回啊……怕是沒下回咯……」老奶奶笑著嘆，神色里幾許蒼涼和落寞。

    「怎麼了？」辰安問。夏晚露的心也跟著一縮，其實，在北京的這幾年，也還是有些能牽動她心的人和事，不管怎樣，左辰安在她離去前帶她來看一看奶奶，這件事算是做對了……

    奶奶眼裡有淺淺的濕潤，「哎，這人老了，身體大不如前了，前段日子還病了一場，兒子媳婦說什麼也不讓我出來了，怕我累著，更怕我哪天就這麼在外面沒了……」

    「奶奶，不會的……」其實，他是個至情至性的人，他喜歡一個人，就會喜歡到極致，就連對無親無故的老奶奶也是一樣，只因奶奶是他們那段青澀戀愛里重要的回憶……

    「傻寶兒！」奶奶抹了抹眼角，笑，「不是說萬一嗎？再說了，人都會老的，也都會有這一天！還好啊，你們今天想起我這老太婆來看我了，我啊，算是值，兒子媳婦孝順，他倆人感情也好，唯一讓我還掛著的，就是你們兩個呢！現今，我終於可以放心了！」

    說著，老奶奶從無名指上取下一個戒指來，老銀飾，一看就知道有年月了，花紋和款式也很老。

    「這個呢，真不值錢，卻是我老伴兒年輕時給我買的第一件首飾，我戴了一輩子也沒取下來呢，老伴雖然比我過世早，可我們倆恩恩愛愛了一輩子，紅過臉，吵過架，可誰也沒離開過誰，也算是緣分，我挺喜歡你們兩個的，就把這給了小露珠吧，不值錢，就圖個吉利，你們倆可也要好好過日子，再不要分開了……年輕的時候，總覺得一輩子很長，到了現在啊，才覺得一輩子……真短啊……如果可以，真希望再年輕一回，再嫁他一回，再過一輩子……你們可明白？」

    老奶奶把戒指遞給夏晚露。「我們沒有很多錢，可是一輩子相互扶持，今兒添個碗，明兒添雙筷子，一點一點建起自己的家，一天一天看著孩子長大，老伴臨走的時候說，沒給我大富大貴的生活，對不起我，可是我說，對得起戒指上的這幾個字就足夠了……我不後悔……」

    一輩子真短。如果可以，真希望再年輕一回，再嫁他一回，再過一輩子……

    回味著這句話，夏晚露淚如雨下，卻是不肯接這戒指，「奶奶，您還是把它留給兒子媳婦吧！」

    老奶奶笑了，「我給他們留了金的，現在，誰還要這些個銀飾啊？不值錢的物件！只是在我眼裡，這個小東西比金器鑽石更值錢罷了，也是覺得你們倆不是俗人，不會嫌棄它便宜，不會嫌棄它老氣，才會給你，若是不喜歡，我也就不勉強了……」

    「不！奶奶，我們喜歡！真的很喜歡！它比鑽石珍貴多了！」左辰安一手接了過來，「奶奶，謝謝您，這是我們收到過的最好的禮物！」

    「那就好！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你們也走吧！瞧瞧，我兒子已經接我來了！」老奶奶指著不遠處過來的中年人。

    左辰安嘴上答應著，卻沒走，一直等著中年人的到來，彼此打了招呼。

    「原來就是你們啊！我媽老是惦念著，非要見著你們一次才肯收這攤，我還說她太認真了，萍水相逢的顧客，誰還會記得誰，她偏偏不聽，非說你們一定會來的！」中年人笑著說。

    老奶奶卻很是得意，對兒子說，「你看，我說對了唄！」

    左辰安點點頭，前所未有的認真，「對！您說對了！我們一定會記得您！」

    老奶奶樂呵呵地收攤兒去了，中年人拍拍左辰安的肩，在他耳邊輕輕說，「謝謝你，完成我媽最後一個心愿！」

    左辰安把手中的戒指轉了個圈兒，戒面上的花紋極簡單，刻著四個字：天長地久。心中不覺酸楚一片，他何嘗完成了老奶奶的最後一個心愿？老奶奶的心愿是要他們天長地久啊……平凡而智慧的老人也是看出他們之間有問題的吧……若是尋常，誰也不會對一個非親非故的人有這樣的關心，他和夏晚露的不平常在於他們的愛與眾不同，在於，他是一個瞎子……

    不禁傷感，朝中年人點點頭，「如果老奶奶……那天一定要通知我！」他鄭重地把自己的私人號碼，亦即1399的那個寫給中年人。

    中年人竟似十分感激，再次拍拍他的肩，「會的！謝謝！」

    「虎子，走了！寶兒和小露珠也該回家了！天兒都黑了！」老奶奶開心地喚著兒子的小名。

    「來了！」中年人幫著老奶奶推著車走了，回頭還朝他倆笑了笑。

    夏晚露再也忍不住，在一邊捂住嘴，哭聲還是從指縫裡泄露出來。

    他伸出手指去給她擦淚，她卻避開，自己抹著淚，衝著他斥責，「為什麼？好好的為什麼要說奶奶……」她到底是不忍心說出那個「死」字，只是哭泣。

    他怔怔地看著她，幽幽道，「你連萍水相逢的老奶奶都捨不得，為什麼獨獨捨得離開我？」

    她猶如被人瞬間掐住了喉嚨，再也哭不出聲，只有眼淚，嘩嘩直淌。

    「還要回杭州嗎？」他扣緊了奶奶給的銀戒，磕得手心都疼了。

    她說不出話來，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再哭，僵硬著脖子，輕輕點頭。回去，一定要回去！

    「好！走吧！」他迅速扭轉輪椅，昏暗的天色下，眼中淚光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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