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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00:54:50 作者: 且墨
余嫻的眼神逡巡在陳桉與良阿嬤之間,握緊拳深吸一口氣,終於下了決定,提裙起身,走到陳桉身前一步遠處毫不猶豫地跪下,高聲道,「阿娘在上,請恕女兒不孝,即將違背您的決定。」
眾人皆驚,蕭蔚卻起身撩袍,與她一同跪下。
「你們這是幹什麼?」陳桉放下茶盞,待要將兩人扶起時,余宏光按住了她的手,沖她搖頭。
「阿鯉,你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請求?」陳雄端身肅然,「何必下跪?這地上多涼!小桉若是不答應,外公為你做主就是!」
余嫻搖頭,「女兒請求阿娘允許良阿嬤回到余府,陪伴在您左右。」
良阿嬤一驚,也不知這事是落到自己身上的,急忙看向陳桉,沖她搖頭,「我也是頭一次聽她這樣說……」
陳雄眼神一凜,「肯定是你還跟從前在麟南似的,咋咋呼呼沒當好差!要不然阿鯉怎麼可能把大婚的時候一道陪過去的奴僕遣返回府?!」
余嫻趕忙解釋:「不是這樣的,阿嬤一直待我很好!」眾人再度看過來,她靜了靜,接著說道,「當初我大婚,阿娘將陪伴自己幾十載的親仆良阿嬤給我,說或許得用,彼時我不知深意,只以為是看家管事之類的幫襯,那時我性子怯弱,心中也沒個主意,只曉得聽從母親的話,便收下了。殊不知後來朝夕相處,對爹娘的過往、麟南的羈絆了解漸深,才曉得阿嬤哪裡是親仆,阿嬤和阿娘分明親如姐妹,麟南雙姝曾患難與共,歷經生死。阿娘把阿嬤給我,其實是割下心頭一塊肉,分出了保命符,只願我平安健康。
我不僅享受著阿嬤的日常照顧,還享受著這枚保命符帶來的益處。探查爹娘過往、玉匣詭秘,這趟水分明渾濁,我卻片縷不沾,渾然不覺周遭危機四伏,一次次從虎口脫險,這些都是阿嬤暗中守護的功勞,可阿娘一邊受著手足分離之苦,一邊忍受午夜夢回麟南時光的漫長孤獨,還要一邊應付因玉匣之禍找上門的三教九流,日漸消瘦,形神疲憊。
女兒知道阿嬤心中也時時念著阿娘,不僅是回麟南時觸景傷懷的瞬間,每次回余府,或是阿娘來蕭家,阿嬤都恨不得與阿娘黏在一起,侍立在阿娘身旁,就好像在麟南,阿娘尚未出嫁時那樣,阿娘受傷暈厥,阿嬤也近侍在旁,不肯回家。阿娘太苦了,您所說的深重罪孽分明不是您的錯,卻要背上人命,鬱郁縮縮二十載,倘若良阿嬤在身旁,會不會好一些呢?」
眾人神色動容,恍惚間回憶起往事種種,陳雄掩去了眼角的淚,陳桉更是怔愣出神,看向良阿嬤,後者也正淚水縱橫看著她,點點頭。
直至聽到最後,陳桉才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反問余嫻,「你知道?你知道我的罪孽?」
余嫻肯定地點頭:「女兒知道了。」她埋首磕頭,擲地有聲,「《梟山筆錄》所述,余家祖墳中葬的並非先祖,而是與阿爹親厚的族人,他們曾於阿爹有恩,餵養阿爹長大,助阿爹出逃,但終究難以違背生來就被余家馴化成殺人死士的本性,我想,阿爹阿娘曾想過救他們出苦海,將他們帶離余家。可事與願違,他們與世人不同,看慣了殺戮與酷刑,對他們來說,殺人飲血是讓他們麻木又快活的癮藥,沒有癮藥,他們根本就無法活下去。沒辦法,離開梟山,離開余家,離開玉匣,他們太痛苦了,所以阿娘殺了他們,你願意背上他們的命,痛苦自咎一生,只為幫他們解脫。」
話落時,陳桉已捂著臉泣不成聲,絹帕浸濕,「數百人,死於我刀下啊!」
「小桉!那不是你的錯!」余宏光捧著她的臉,眼底隱有血絲浮現,「你忘了嗎?他們拜你為菩薩,從未怨過你!你年年回梟山祭拜他們,只有由你點燃的鞭炮隆隆響動,他們才會安息,沒有人怪你!他們都很感激你!」
良阿嬤看向余嫻,搖頭哭道:「阿鯉,是我的錯,這一切本該由我來背!由我動手!那時你阿娘已經懷了你,早一年多前武功就已盡數廢去,她分明提不動雙刀的,分明不該在懷著你時動殺孽的……!那些人求她,可外面在放鞭炮,我竟一聲都沒有聽見!等我趕到的時候,地室中已血流成河!她提刀的手顫抖出血,我只見到你娘跪在地上,放聲痛哭,那時她該有多痛啊!」
玉匣案被封存,升鼓莊余家飲鴆而死,余宏光和陳桉將部分死士救出,安置於陳家別苑。她想救他們,想教他們徹底尋回自我,尋回人的本性,可日子一長,他們逐漸發現,這些人是救不回來的。他們從前在升鼓莊內做著殺人行刑的苦力,看著鮮血飛濺,烹鍋沸騰,早已將人命輕賤,包括自己的命,在別苑中,沒有殺人行刑後的扭曲的面孔,也沒有毀屍滅跡後的哄堂大笑,空氣中甚至沒有鮮血的味道,祥和的氣息比鴆酒還要毒,入侵他們的四肢百骸,讓他們痛苦異常。
「我要殺人!我要殺人!」他們叫囂著,咆哮著,睜著猩紅的眼,指甲挖進石壁,鮮血淋漓但不足以慰藉不安,恨不得與身旁陷入瘋魔的死士互相啃嗜,見血見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