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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00:50:23 作者: 顧長安
說到這裡,大春似乎又怔住了。過了好半天,才輕聲道:「十一姑娘,你多保重,我告辭了。」
「你去哪兒?」南漪問。她知道大春跟著裴益十多年,無親無故。
大春笑了笑,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生動,「不用擔心,我有地方去的。」
大春走了,南漪抱著那個氈布包袱,手一直在顫抖。她一點一點解開了包袱,裡面是厚厚的一疊紙。她把紙展開來,整個人都僵住了。淚水慢慢湧出來。
一張一張,密密麻麻全是她的名字。南漪,南漪……
這兩個字從鬼畫符一樣看不出字形,到歪歪扭扭如孩童稚拙的筆跡,再到方圓平正。最後一頁只有小半幅字,已經有了秀麗飄逸之態。最後一個「漪」字只寫了半邊,旁邊落了一團墨跡。想像的到,寫字的人丟下了筆便拿起了槍,從此再沒回來寫完這個字。
「想讓我嫁給你?——你現在把我的名字寫出來,明天就可以拿轎子來抬我。」
她的話音尤在耳,她當時是如何說出這樣尖酸刻薄的話的?
「南漪」,這兩個字在湧出來的淚水裡變的有些不真切起來。一不留神,落下的眼淚如香灰落到她的手上,燙得她心頭一顫。
他終究寫出了她的名字,卻再也不會抬著花轎來接她了。
胸口有一塊堅硬的石頭梗在那裡。那些年少時的愛恨痴纏,那些解脫不開的怨憎貪嗔,終於在這一刻分崩離析。她拿不起、放不下、不肯恨、也不會愛。她所患得患失的一切,在生死面前,都變得那麼荒誕可笑。
痛是一點一點浮上來的。她聽見心底四分五裂的聲音,那寫了她名字的紙壓在胸口,如烈火在焚燒,她痛得跌倒下去。
懷裡的紙四下散落,她焦急地想要把它們都撿回來。但她站不起來,只能爬著一張一張撿回來抱在胸口。那無聲的字,是從學不會甜言蜜語的少年最雋永的諾言。一往情深深幾許,盡做東風零落恨。
她只覺得心空空的,只有冷風呼呼地吹過去,帶著刀子,一點一點凌遲她殘存的心,直到割了個乾淨,什麼都不剩了。
他給了她什麼啊,她又還剩什麼?人仿佛終於清醒過來,心卻燒成了一片死灰,「酒醒撥剔殘灰火,多少淒涼在此中。」
嵐嵐從夢裡醒來,跑出來找媽媽。她看到母親跪在地上無聲地痛哭,在試圖撿起飄零的紙片。她跑進來把飄遠的紙撿起來拿給母親。小手去擦她的眼淚,「媽媽,你為什麼哭了?」
南漪將嵐嵐緊緊抱在懷裡,終於哭出了聲。「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再也,回不來了。」
嵐嵐小小的臉上充滿了疑惑,但看媽媽哭的那麼傷心,她也跟著難過起來。她也緊緊抱住南漪,「媽媽不哭,你還有我。」
南漪將自己關在屋子裡,誰也不見。眾人急得手足無措,怎樣勸都無用。到了第三日,南漪從房裡走出來,雙頰陷了下去,人越見清瘦。愁容不在,眉宇里多了一絲篤定的澄心定意。她抱歉地向眾人笑了笑,「讓你們擔心了,我沒事了。」
南舟看到她鬢邊多了一朵白花,自此後再沒摘過。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裴仲桁蹲在裴益的墳前,默默地燒著紙錢。這個弟弟生前愛美酒愛美人,曾經最荒唐的那個,卻是裴家死得最壯烈的一個。
裴益的喪事辦得素簡,沒有了屍身,不過一個衣冠冢。發喪的隊伍走過,漫天的紙錢飛舞,卷在其中的,還有半張舊報。那報紙隨同紙錢一起翻飛,掛在了樹椏上。
報紙的一角,不起眼的一塊巴掌大的新聞,「陵湖發現溺亡女屍一具。」那照片上的屍體,梳著婦人的髮髻,穿著大紅的嫁衣,泡得發了漲。
報紙在風裡抖了兩下,又被吹走了,翩飛於天地里,無聲無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去。
春來春去,一晃眼到了南舟要臨產的日子,宮縮也愈加頻繁。裴仲桁從最初的歡喜,到現在確實有些後悔了。宜城也不再安全了,雖然不是陪都,但東洋人的飛機在天上不時的略過。警報一響,便要往防空洞裡躲。
南舟開始尚能應付,但月份越大,行動起來越不方便。好在大都是偵察機,真正也就是兩個月前扔過一回炸彈,炸在了城門外。城門榻了一半,好在沒什麼人員傷亡,大家也不過就慌亂了一刻,又恢復了平靜。想來宜城確實沒有什麼重要的軍事目標,東洋人也懶得在這裡浪費炸彈。但周圍的城鎮受創的不少,宜城這裡便湧來了越來越多逃難的人。家裡有餘力的,能出去幫忙的都去幫忙了。家裡往往也就剩裴仲桁帶著嵐嵐,陪著她這個大肚婆。而今天,裴仲桁忽然帶著嵐嵐神神秘秘地跑上了街,留著南舟一個人在家無所事事。
天已經很熱了,南舟真不喜歡在這樣熱的天氣生孩子。現在走幾步路都覺得喘不上氣,陸尉文來看過,說是孩子已經入盆了,應該快要生了,叫她最好多走動走動。雖然是二胎,但這孩子估摸著個頭不小,怕到時候不好生。南舟便一手搖著扇子,一手托著肚子在院子裡晃。
一架東洋人的偵察機又飛了過來,警報聲也響了。南舟並不慌張,已經習慣這些飛機飛來飛去了。她仰起頭,對著肚子裡的孩子自言自語,「兒子不怕,這個是偵察機,你娘只聽引擎聲就知道是什麼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