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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00:50:23 作者: 顧長安
南舟下船的時候是夜裡,快兩年了,她頭一次回震州。南家的老宅子早過戶到她手裡,只是開始她並沒有同家裡人說。直到半年前南老爺病重了,阿勝總說老爺天天念叨故宅,南舟這才拿了地契給阿勝,叫他們搬回去,希望南老爺的病能有些起色。只不過半年而已,她從來沒想到父親會有病危的這一日。
地上的雪應該白天被人鏟乾淨過,但這會兒又覆蓋了薄薄一層。下了洋車,門口的一對石頭獅子靜靜坐著,百年來從未移動分毫,仿佛歲月從來沒變遷過。她怔忪地站在門口,忽然想起一個人的身影來,頓時有些恍惚。
門突然拉開了,阿勝一看到她,面露喜色,「九姑娘,你終於回來啦!」
南老爺已然是油盡燈枯了,不過提著一口氣在等兒女。在震州的兒女都來看過了,南漪前兩日也索性搬回來同十姨太一起照顧父親。他現在只是在等南舟。
南舟也顧不得換衣休息,進了房一下就撲到床邊。南老爺看著精神倒是還好,臉色也紅潤,說話也清晰了不少,不像個將死之人。南老爺拉住她的手,她把頭枕在父親的膝蓋上,能感覺到底下枯瘦的身體,仿佛能摸到骨頭。旁人都自覺到了外頭,留他們父女倆說話。
南老爺撫了撫她的頭髮,「本來還想撐到你嫁人生子,現在……」南老爺無奈地笑了笑,「大概你母親在底下寂寞太久了,等不及了。蠻蠻,不要哭,爹不是死了,是去陪你娘啦!」
南舟泣不成聲,「爸,女兒不孝,也沒能侍奉床前……」
南老爺擺擺手,「沒的事,沒有比你更孝順的姑娘了。」
「爸,您不會有事的,咱們去滬上,找洋人醫生……」
仿佛聽到了小女孩的傻話,南老爺笑地越發慈祥,「不用麻煩了。是爹拖累了你,不該逼著你去重振家聲。往後不要那麼辛苦了,想做什麼就去做,不想做就不去做。爹算是看明白了,人生一世,什麼家族榮耀、榮華富貴,都是虛的,沒什麼比兩個人扶持著、平平安安過一輩子更重要的事情。可是我明白的太晚……蠻蠻,這麼多兒女里,其實你脾氣最像爹,又倔又認死理。你不要學爹,擁有的時候不珍惜,等到沒有了,才知道人家的好。」
南舟淚眼迷離,心中惶然,不知道父親為什麼這樣說。南老爺擦了擦她臉上淚,忽然浮起一個孩子般的笑意。他拿起身旁的竹青色長衫,「你娘說,那年在廟會裡第一次看到我,我就是穿的這件長衫。你娘說只看了一眼,回去就跟你外公點了頭……快幫爹穿好,我不穿壽衣,就穿這個去見你娘。我都成糟老頭子啦,真怕你娘認不出我。」說著想往身上套,手卻打顫,連穿衣服的力氣都沒有了。
南舟含著淚幫他穿好長衫,他才長舒一口氣躺了下來,「哎,人老啦,不中用啦!穿件衣服也累成這樣。」然後他笑了笑。
南舟握住父親的手,「爸爸,您多休息……」
「蠻蠻,我看到你娘啦……」
南舟只能緊緊握著父親的手,看他帶著笑的眼睛一點一點失去了神采,最後乾枯的手從她手裡滑了下去。她現在是沒有父親和母親的孤兒了。
南舟自父親死後仿佛一夜之間就垮了。南漪看得心疼,那個無所不能的姐姐,變得那樣脆弱,所以她必須堅強起來,做姐姐的倚靠。南老爺的身後事全靠南漪一手操辦,雖然忙亂,一切倒也算是井井有條。
南舟一直渾渾噩噩地跪在靈堂里,像失了魂一樣。有客來,上香,謝客——機械地重複著這樣的事情,一遍又一遍。
最後一日,幾乎沒什麼客人來了,姨太太和兄弟姐妹們都下去休息了,只剩下南舟。南漪不放心她,一直跪在她旁邊陪著。
到了夜裡,又有弔唁客人來了。來人穿著大麾,一進來就帶進一股冷風。他進了靈堂,把軍帽遞給了侍從官。南漪聽見旁邊的管事大聲唱念,「裴四爺上香!」
南漪像是頭上響了焦雷,她垂著頭,雙手抓緊了孝衣。過了一會兒,視線里出現了一雙沾滿泥雪的軍靴。南漪生硬地磕頭謝禮,頭一直垂著。
裴益蹲下身,「人死不能復生,十一姑娘節哀。」他聲音沉肅,幾乎與她記憶里的那個少年完全不同了。
南漪又磕了頭,「謝四爺。」
她以為他會鬧事,或者會追問孩子的事情,她甚至連應對之辭都想好了。但裴益卻沒動,聲音又沉了沉,「現在形勢不好說,江啟雲被薛玉堂纏在酉山,他把後面放心交給了他的兄弟柳傳峰。我收到消息,他這個兄弟私下裡可是同東洋人勾搭到一起了。
你應該也是知道吧,為了鐵路煤礦,江啟雲一直跟東洋人硬槓。我敬他是條漢子,才多嘴提一句。萬一柳傳峰一反水,他就腹背受敵了。旁人的話,他不一定聽,你的話他會信。
當然我的話你也不一定會信。不管怎樣,你們母女早做打算。」
南漪聞言猛抬起頭,對上一雙烏黑又深沉的眸子。如畫的長眉微蹙,曾經白皙的面龐如今成了蜜色。臉頰上隱隱有一道疤痕,但並沒有摧毀那極美的樣貌,反而添了一些剛毅肅靜。下頜有些剛冒出來的胡茬,滿身風塵僕僕,仿佛穿過千山萬水奔波而來。那一個囂張跋扈的金鞭美少年,已是昨日枝上紅花,如今只有叫人聞風喪膽的獨手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