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頁
2023-09-04 00:50:23 作者: 顧長安
他沒來。
南舟在房頂呆呆地坐著,看著久別重逢的太陽一點一點的升起來。對上那日光,刺的眼睛生疼。她閉上眼睛,身心俱疲,抱著煙囪睡了過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南舟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
他來了!
她猛然抬起頭,陽光太刺眼,她眯起眼睛。一條小船由遠及近,船上只有一個人,一邊划槳一邊張望。陽光在渾濁的水面上撒了大片的金片,波光粼粼。那個人分水而來,人在陽光和波光的籠罩里周身也染了一層光,似天神而降。
南城已經面目全非,辨不出東南西北。上游洪峰到了,為了保住達官貴人聚集的東城區,就炸了堤,水一下都泄到了南城。裴仲桁早上才從無線電里聽說南城被淹的事情,各個鋪子裡的掌柜不管淹了還是沒被淹了的,都派人來知會了一聲。城郊良田被淹了,路上樹木摧折,馬路積水,道路通訊皆中斷不通。有個鋪子就在南舟家的附近,鋪子裡的人跑到裴家通消息,他心煩意亂的抽了兩支煙,還沒聽來人說完再也坐不住了。
驅車先去了城區的災民安置點裡轉了一圈,沒看到南舟,卻是看到阿勝和南家人。阿勝等了南舟整整一夜等不到南舟,已經急得嘴角發泡。他四處找船怎麼都找不到,直到看到了裴仲桁。他像見到救星一樣衝到裴仲桁面前,撲通一下就跪下去了。「二爺!我們九姑娘還在家裡,沈小姐說送她出來,等了一夜,還沒出來。二爺,求您去找找姑娘。堤破了,姑娘她一個人怎麼辦……」阿勝的話說得沒頭沒尾,裴仲桁卻聽明白了,南舟還在家裡!
他沒這麼慌過。有些事,他經達權變算無遺策,但水火無情,他太知道人力在自然面前是何等的渺小。
震州大船很多,但小船卻有限,有限的小船這會兒也都被當局調用了。他動了關係,好不容易才匆忙間找到一條船,也沒有船夫,全靠著他槳劃。進了南城,他頓時心涼了半截,茫茫一片澤國,他已經找不到南家的位置了。
他朝著記憶里的方向劃,一路過去,但凡看到房頂上呼救的人便要停下來仔細分辨,可都不是她。有時候水上飄過來一個屍體,看得觸目驚心。還有搶船的、從死人身上扒東西的……他一下又一下地劃著名,說服自己冷靜。南舟水性好,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但那樣洶湧的洪水啊,她一個女孩子怎麼辦?
南舟,你給我好好活著!
南舟慢慢地站起身,仿佛這樣可以看得清楚一些。但當她終於看清楚船上的人時,剛歡喜起來的心轉眼就跌進深淵裡。
不是他。
裴仲桁看到了南舟,惶然的心終於安定了下來。他趕忙把船划過去,伸出手:「九姑娘,跳過來!」
南舟一動不動,人和目光都木木的,像是被人抽走了魂。
裴仲桁伸長了手,猛地把她拽到船上。南舟沒站穩,摔倒在船上,這下摔得不輕。裴仲桁蹲下去看她,以為她哭了。但她似乎一點沒感覺到疼,只是呆呆地望著水面,然後輕輕的又很艱難地扯了一下嘴角,像是努力想要笑一下。他卻覺得那個笑比哭還揪心。
「我以為他會來的。他說過要來接我的……」聲音太輕了。眼眶紅著,忍著沒掉下眼淚,但眼睛卻飽漲著水,不勝淒楚。
裴仲桁心疼她,「是四少嗎?應該是路上耽擱了。城裡已經亂了,我過來的時候聽說不少船夜裡撞壞了,用不成了。」
她還是一動不動,不知道聽到了沒有。
南舟不是想不到這裡,江譽白答應過她就不會不來,一定是被什麼絆住了。但因為愛他,所以總是會情不自禁地要依賴他,哭的時候想要他哄,累地的時候可以借他的肩膀靠,有危險的時候,會憧憬著他像童話里的王子一樣披荊斬棘衝破萬難站到自己面前。
兩個人走到今天,都是她在依靠著他,也許是拖累著他。即便是說過了分手,可她潛意識裡他們並不是真的分手,只是暫時不在一起了,但總有一天會在一起的,所以她的心還都在他那裡。但這一刻,她清清楚楚的明白了,他們真的分開,再也不會在一起了。會有其他的人,依靠他、愛他,和他舉案齊眉白首到老——不是她了。
裴仲桁從來沒見過她這樣脆弱的表情。從前即便是涉世未深,她會膽怯、會緊張、會害怕,但從來沒見過她這樣脆弱。
他劃了一上午的船,胳膊已經累得抬不起來,這時候泄了力氣也坐了下來。兩個人就這樣不聲不響地漂了一會兒。
一個已經泡得發漲的屍體漂過來,闖入了南舟的視線里。那人的臉已經腫得不能看了,但仍舊能看出來那是個年輕的男人。不知道是誰的兒子,誰的丈夫,誰的愛人?一場大水,生死永隔。他的前塵往事旁人無從窺探,湮滅於塵世,無蹤無跡。「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生死愛恨不過這麼一瞬間,沒有永恆。
生離和死別比起來,算什麼呢?
南舟眼前發黑,腦子裡也有瞬間空白,像是醍醐灌頂,又如當頭棒喝,心頭猛然震動。等到回過神,她仿佛才看到裴仲桁似的,「二爺,你怎麼來了?」
裴仲桁垂頭揉了揉手腕,含混道:「過來看一眼倉庫,迷了路正好看到了你。」
南舟「哦」了一聲,轉頭看著這曾經的繁華鬧市變成一片汪洋。電線桿上、樹上、屋頂上,到處都有逃生的人。她深吸了一口氣,「二爺,我們過去救人吧!」仿佛剛才那個脆弱的人一眨眼就不見了。